小亮說:“地畝好分,牲口車輛也好分,犁耙繩套,叉笆掃帚也好分,就連鍋碗盆灶,桌椅板凳,箱匣櫥櫃也好分。你猜怎麼樣,就是一樣物件不好分——衣裳。”
大印說:“什麼也好分。我覺得這回準做好了,誰也不會有意見,有反映。不管大人孩子,一人一份。衣裳也是一樣,一人一件!”
小亮說:“你說的那個不行,你知道有多少件衣裳?”
大印說:“這都在賬篇上哩,咱們一共是三百十二個包袱,單夾棉皮,一共是三千多件!”
小亮說:“你說的是保管股的東西。我問你,既是平分,各人家裏的東西算不算?”
大印說:“你算人家家裏的東西幹什麼?”
小亮說:“不算家裏的東西,那叫什麼平分哩?那一輩子也分不平啊!比如拿咱兩家來比:地畝不成問題,咱倆一樣,牲口也一樣。可是家具上,你比我多一個立櫃,多兩個箱。打著這都是擺在眼麵前的東西,誰也瞞不了誰。衣裳布匹就難了,我不能到你家翻箱倒櫃去一件一件數啊!就是數吧,件數一樣,那好壞可就差的天上地下了!要不我說不好分哩!”
大印想了想說:“可不是,這裏麵複雜著哩。要這麼著,把一件件的東西都合成錢,一個人該分多少錢的東西就行了。”
小亮說:“那也不好辦,現擺著成物,怎麼著分錢哩。我看準得歸成那個理:把全村的東西,都搬出來,攙和了,再一個人一個人的分。”
大印說:“那你三輩子也分不清——這倒叫人作難。算了吧,反正上級得有辦法,怎麼指示怎麼做!”
小亮說:“可不。咱們窮光蛋不怕,反正分不出去,多多少少得分他們點進來。”
坐在地上的老木匠全福,一直沒有說話。他那光著的鐵板一樣的脊梁上浮著一層大汗珠,就像滴滴的黑油。他側著耳朵聽了半天,不斷望望李三。
李三在那邊用尺子排著一塊木頭,眉頭皺的很緊。到了這時,全福才仰著頭問小亮:“亮兄弟,我們中農怎麼辦?”
小亮沒來得及說話,大印說:“這回是拉齊。省的一回一回分,又麻煩,又有意見。有人到山裏賣布,人家那裏已經開始分了。你家裏有什麼東西也得登記上,是個針頭線腦也得算上!”
小亮說:“中農不準有事,來,我們幹吧!”
說著就扶正了鋸,望著全福。全福低著頭,隨後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站起來說:“我不幹了,還幹著有什麼勁?咱夥計四個,你三個都知道:我三輩子木匠,三輩子受苦,三輩子弄不上吃穿。我又拉了快一輩子大鋸,我大伯下了十八年關東,死在關外,我承了他那一股,才扒上了個碗邊,現在成了中農。分地主的,那理當,他們吃過喝過,糟過耍過,欺壓過人。我哩?我算是個富戶嗎?人家地主的月炕裏的孩子都使綢緞尿布,我哩?一輩子了,你們誰見過我穿一件囫圇衣裳?”
李三立時回過身來,說:“全哥,不能動中農,你放心。別說沒有人要動你的東西,就是有那個說法,我頭一個就反對!”說著他望著大印:“報上有這個指示嗎,什麼東西也平分?”
大印低著頭說:“報上準是光說分地,什麼也平分,不過是我的個估計兒!”
李三說:“鬧不清楚,不要瞎說。上級絕不會叫那麼亂分一氣。分是分地主的東西,我們——連上全福哥,滿共可有多少東西,也要拿出去分?我們別聽閑雜,還是好好生產要緊。我覺得咱們這個小木貨廠,望頭很大。今年冬天,把地主的地分了。人們添了地,過日子有心花,誰也得添置點農具,這就是咱們的買賣。咱村一共是三千四百多口人,地是一人合三畝掛零。滿打著把地主的牲口農具全分下去,還是差很多。四家合一個牲口,五家一輛車,這車和牲口要擋著七十畝地。三家合不到一張犁,五家合不到一張耙,二十家才有一架種式,八十家才有一架扇車。這是那些大家式,那些小家具:三五個人也不準合到一張鐮,一張小板鎬!再算一下,幾家一張木鏟?幾家一柄鐵耙?我們分到了地,就要種啊,就要耕耩鋤耪,就要收割打場。那農具哩?
我們買下的這些材料,就做這些東西。你們看著:明年一開春,到咱們這裏來買農具的,要擠破了這梢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