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歌經驗——代前言
作為一種感受方式和生存技藝,詩歌的意義何在?
答案自然是多種多樣的。我的理解是,詩歌的意義在於,以獨特的藝術感受方式和語言方式來書寫、表達並保存人與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發生關係後形成的生存經驗。這種經驗可能是詩人的個人經驗,也可能是詩人生活那個年代的社會經驗。從哲學上講,經驗是來源於感官知覺的觀念,是來源於反思即由內省而知道的那些觀念。詩歌中的經驗所呈現的觀念不是抽象的枯燥的,而是具象的活潑的,它對於人生有著特別的活力。德國思想家狄爾泰對經驗與人生的關係有很深刻的認識。“經驗對曆史乃至整個人生,永遠保持著經久的活力與意義。經驗與人的內心生活有一種觀念無法分離的直接體味的溝通。經驗先於分析,先於理解,先於價值判斷。如果說,沒有哲學抽象的人生,仍舊是一種人生,而沒有經驗的人生則隻有死亡。”詩歌是經驗的精到提煉,經驗是詩歌的深層沉澱。因此,我們可以說,沒有詩歌的人生,也相當於死亡。
進一步說,中國古典詩歌的意義在於,以獨特的中國式的藝術感受方式和古漢語特有的語言方式來書寫、表達並保存古代詩人的個人經驗和古代社會的生活經驗。這些經驗構成中國源遠流長的詩歌傳統和文化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閱讀、研究中國古典詩歌,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認識古代詩人的個人經驗和古代社會的生活經驗。閱讀、研究中國占典詩歌,可以而且應該從獨特的中國式的藝術感受方式和古漢語特有的語言方式入手。
詩歌與經驗的相關性顯然具有多層麵、多維度,我個人一直比較關心的問題是,古典詩歌所沉澱的經驗是或遮蔽或敞開的,它們如何與我們當下的生存經驗發生關聯?保存在古典詩歌中的古代詩人的個人經驗和古代社會的生活經驗對我們今人有什麼樣的特別意義?
古典詩歌作為一種古人的感受方式和生存技藝,其打動人心的藝術力量首先是能引起今天讀者在人生經驗上的共鳴,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人生經驗上的共鳴會越來越強烈。約三十年前,我還是一個在求學路上如饑似渴的青年,在南京大學聽程千帆先生講杜詩,先生講到《贈衛八處士》中“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時非常動情,而我當時卻無動於衷。然而,近年來我行進在中年的路上,我的一些好朋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人世:龍泉明、張林川、萌萌、餘虹……這時“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的詩句卻能深深打動我的心,我幾乎每讀一次就不得不停下來沉默一會兒。杜甫的《贈衛八處士》是一首寫老友別後短暫重逢而又馬上匆匆分手的五言古詩,它有一種談家常式的平易和親切,它所飽含的豐富的人生經驗絕對要求讀者有一定的人世閱曆才能深入體會。“明日隔山嶽”的感覺在今天的交通便利的條件下也許不存在了,但是“世事兩茫茫”的感歎在中老年朋友之間易於引起強烈的共鳴。古典詩歌中表達的人生經驗,對於今天的讀者來說,它可能隨著年齡的不同,遮蔽或敞開的程度有所不同。
古典詩歌所沉澱的生活經驗會以或顯或隱的方式與我們當下的生存經驗發生關係。古典詩歌書寫的哪些生活經驗已經或正在消失?這也是我不得不經常麵對的問題。衣食住行的方式構成了人們基本的生活方式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生活經驗。就拿“衣”來說,古人和今人都有如何穿衣、洗衣的生活經驗,但古人穿衣、洗衣的生活經驗在今天已經或正在消失。
先秦文獻中有很多關於緇衣的記載。緇衣就是用黑色的帛做成的衣服,根據《周禮·考工記》的記載,作為一種黑色的緇,要經過多次印染工序才能製成。緇衣是古代比較高檔的衣服,也是卿士聽朝的正服。穿緇衣的人是賢人。《詩經·鄭風·緇衣》寫道:
緇衣之宜兮,故予又改汐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緇衣之好兮,敬予又改造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緇衣之序兮,敬於又改作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予之粲兮。
這首詩字麵意思是寫一位穿黑色朝服的賢人,衣服破了,詩人來給他“改為”、“改造”、“改作”。《詩小序》說這首詩的主旨為“周人刺衣服無常”。也就是說周朝人用這首詩諷刺士大夫們穿衣服沒有遵守統一的規定或尺寸,表現了一種生活奢侈追求奇裝異服的不良風氣。古人把穿衣和道德品質聯係在一起。《詩經·緇衣》篇從服飾的角度體現了一種尚賢的思想。因此,《禮記·緇衣》中說:“子日:好賢如《緇衣》。”《孔叢子》卷上又說:“孔子讀《詩》……於《緇衣》見好賢之至。”原始儒學對緇衣的道德感不僅今天完全消失了,早在宋人那裏,也不複存在了。
範處義《詩補傳》卷二十一解釋這首詩指出:“《小序》言周人刺衣服無常。蓋周室京師之人見中都衣服侈異故作是詩。聖人刪《詩》,特為潤色,以為中都之風俗,由長民者衣服不貳。故見之於燕處之間者,皆有常而不變易,宜其民之化之,其德之無二三,亦如其衣服之有常也。今不複見矣。此皆聖人之遺言,見之《緇衣》之篇,誰謂詩序之可忽哉?”呂祖謙在《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二十四中說《小雅·都人士》是“周人刺衣服無常也。古者長民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歸壹。傷今不複”。又引董氏日:“《緇衣》,公孫尼子作也,其書日長民者,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一。《詩序》蓋雜出於古之遺言也。”由此可見《緇衣》一詩體現出古今穿衣經驗的演變。
古人洗衣服的常用方式是用杵在池塘、江河、湖邊的石頭上敲打,杵又叫棒槌,它可以搗衣,也可以春米,我們本地人叫“芒槌”。小時侯(上世紀50年代)家門口有個水塘,奶奶用木製的芒槌在水塘邊石頭上搗衣的情景曆曆在目。每當我吟誦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時,就想起奶奶當年搗衣的模樣,對李白的詩句倍感親切。奶奶用的木製芒槌一直保存到文革後的新時期,可惜因為幾度搬遷,不知何時被遺棄了。隨著水塘被填埋蓋了廠房,隨著自來水管逐步從很遠的地方遷到家門口,隨著洗衣機的普及,“搗衣”的生活情景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搗衣”的生活經驗對於今天的青少年來說已經相當陌生。2004年春節,我和友人良懷住在湘西鳳凰城,沐浴在濃濃的年味中,沱江邊上還能看到長長的一排中青年婦女在晨曦或夕陽餘照中“搗衣”的場景。在現代化的生活方式的擠壓下,邊城古風猶存,不禁使人感慨萬千。如果沒有“搗衣”的親身經驗,“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詩句的妙處就無法體驗。古代女性的“搗衣聲”,包含著多少關愛、思念、傷心與苦悶,尤其是秋天的“搗衣聲”更別具傷感的意味。南朝蕭繹在《金樓子·立言》中,就提到這種搗衣的聲音“清而徹”,使“秋士悲於心”、“內外相感,愁情結悲,然後哀怨生焉”。陸遊《感秋》所歎:“西風繁杵搗征衣,客子關情正此時。”在意象和情緒上與李白的《子夜吳歌》一脈相承。
那些保存在詩歌裏麵已經或正在消失的過去中國人的生活經驗,是值得我們今天珍惜的。現代化、全球化和城市化的巨大力量,正在摧毀古典詩歌中所沉澱的個人經驗和社會經驗的物質基礎、自然環境和生活方式,也正在深刻改變詩歌與經驗的傳統關聯。當代詩人楊鍵,剛剛榮獲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歌獎,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從大灶到爐子,最後到煤氣灶的變化,整個現代化的過程是遠離中國式的日常生活的一個過程。現代化的過程就是摧毀舊有的日常生活,若幹年後就會成為博物館式的生活,我們對它隻是一個哀悼和追懷了。隨著日常生活的消失,中國舊有的詩學象征體係也完全崩潰了。我們現在詩學上的象征體係,跟古代甚至是民國時代的詩學體係也完全不同了。比方說我們小時候在河邊淘米,石頭壘的橋這樣的對應物完全沒有了。在現代社會要建立一個大的詩學上的象征體係非常非常困難,它這裏麵沒有什麼美可言,比如說電線杆,它有什麼美可言呢?像‘網絡’這個字眼,也很難進入詩歌。”作為一個寄情山水、欣賞陶淵明並希望遠離城市、回歸自然的詩人,楊鍵陷入了當代詩歌與當代經驗激烈衝突的困境中。他與上個世紀80年代的詩人海子有某些相似之處,海子有“一顆農民的心”,他歌頌麥地、太陽、草原,最後以自殺的方式拒絕城市、拒絕現代化帶來的思想的空洞和經驗的貧乏,拒絕某種他不認可的缺乏詩意的生活。海子與楊鍵關於詩歌的創作和思考,給古典詩歌與經驗關係的研究提供了很有意義的現代參照。也許,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我們隻能夠在古典詩歌中印證中國人過去的生活經驗,這無須憂慮。真正值得憂慮的是楊鍵所說的“中國人的表情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