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無赦 第一章菜刀劃過雨夜(1 / 3)

愛無赦 第一章菜刀劃過雨夜

小魚站在三樓陽台上,看見接近中秋的陽光仍然熱辣辣的,濺滿氣派豪華的街道。一輛三輪車緩慢地爬行,一個年齡和爸爸相仿的男子故作悠閑地等車前行,那速度充滿了猶豫不決。再看那張臉,小魚不由吃了一驚,原本圓潤的、架著眼鏡的臉輪轂突出分明,黧黑的塞進一片永遠也洗不幹淨的泥土。其實那臉是幹淨的,每天認認真真洗過的,隻是四季的陽光風雨不斷的侵襲,使得那張生氣勃勃、白淨文氣的麵孔變得異常粗糙,那一米五八的矮個子,與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相差甚遠,盡管小魚這個大學快畢業的女生覺得那人力車夫的身子骨脂肪縮減,初見西風古道瘦馬的風骨,然而看得出他長期的登踩運動鍛煉出了一身力氣,完全可以對付後座上的重物,主要是人物——如果人也算物的話。

“媽媽,快來看。”小魚的輕喚引來了廚房裏忙活的媽媽。娘兒倆一道目睹了車夫的遊動。媽媽當然知道女兒為什麼每次看到車夫都會發出叫喚,她曾經說過,這個車夫名叫希萊,二十年前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他是地主的後代,父親早逝,給他和母親、姐姐留下一處鎮上的不大的、民國年間磚木結構的房產。父親生前待母親非常好,以致他生命完結後這個家沒有完結,母親一直守寡沒有改嫁。希萊高中畢業後進了縣城的工廠學徒,開始練習毛筆字,字寫得越來越好,就進了縣、市書法家協會,職業也改成了倉庫保管,這樣逐漸培養出吃文飯的氣質。在母親介紹下與一個故鄉小鎮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的女兒完婚,兩人感情甚好,盡管那老婆看上去個頭比老公高出幾公分,模樣也周正,有幾分性感,但是不是個水性楊黃的角色,對《水滸傳》裏的殺害武大郎的潘金蓮有幾分鄙夷。家和萬事興,隨著兒子的降生,這個家似乎出現了政治攀升的跡象,希萊提升為保管室主任,不久當了工會副主席,最高的是分公司總經理。可就是在這個位子上栽了跟頭,一下子被篇幾百萬公司貨款,九十年代初期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在上級討論給予處分之後,廠子也麵臨大麵積虧損,出現了裁員的風潮。下崗,買斷工齡,他一一經過,不得不選擇自謀職業登三輪車。也就是在這時候,小魚的父親忠家國,由當初的無業遊民、修理自行車的人,到肉案子,再到開辦小型油米加工廠,粗油品加工作坊,到開辦足療店,辦休閑中心,完成了原始資本積累,有了房車。母親有一次和女兒站在陽台上,看見希萊叔叔等三輪,出於對老公的敬佩和感謝,不無惡意地拿希萊打比喻說事兒:

“魚兒,你瞧,這個踩三輪車的駱駝祥子,為了掙幾個小錢養家糊口,多辛苦啊。看看你老爸,多有本事,搞個體賺了錢,如果我們不鋪張浪費,夠我們家用一輩子的。”

女兒眼睛裏立馬閃起一星明亮的火焰,不無自豪的神色。有這樣的爸爸,值得自豪。幾年就積累了我們一輩子的生活用度。女兒是驕傲的,也是聰慧的,她並有順水推舟,接著媽媽的話頭誇獎,而是轉移了話題問道:“咦。媽媽。你說什麼駱駝的,什麼意思呀?”

媽媽有所醒悟地笑了。是的,女兒這一代人對老舍的《駱駝祥子》不太熟悉,她們隻知道劉德華、周傑倫、範冰冰、郭敬明、大長今,哪關心那些陳年小說、電視劇裏的北京人力車夫?她不無歉意地解釋說,嗷,就是像眼前這個叔叔依靠踩三輪車生活的,當然,媽媽沒有看不起勞動人民的意思,沒有,絕對沒有。媽媽和你爸爸也是勞動人民呀,也很辛苦。我是說,同樣辛苦,有的人掙錢少,有的人賺的多,不一樣的。女兒回應說,媽媽,我明白了。

那個踩三輪車的人,終於等到一個客人,他透過眼鏡的眼睛仿佛劃過一根火柴閃爍了一下,微笑著和顧客寒暄了幾句,談妥了價錢,便一歪一歪地用力“啟動”,隨著身體左右搖晃的幅度逐漸減小,屁股的擺動頻度逐漸降低,那車漸漸往前滑移,遠去的時候,小魚看到那屁股坐穩實了,兩腿的張力拉大了。

爸爸還沒有回來,小魚相信爸爸比較忙,除了到幾十裏外的古鎮打理門店業務,還要負責度假休閑中心,近來還負責組織高中同學三十年聚會。爸爸說,母校即將撤銷,要乘著這個機會搞一次老同學聚會,向母校告別,同時天各一方的老同學在一起見見麵,聊聊天,交換一下信息,聯絡一下感情,也是必要的。聽說老同學中有幾個混的不錯,有的當了市長、處長、局長,還產生了一個少將。請來拉拉關係,興許以後用得著。爸爸外表憨厚,長的虎背熊腰,總是樂嗬嗬的,一幅彌勒福的笑臉,並沒有一點文化人的氣質,也不愛看書,但是天生的精明能幹,愛家顧家。媽媽雖然自己有一份工作,然而家裏的經濟台柱是爸爸,她對他有經濟上的依靠也有精神上的依賴。兩人是同班同學,彼此了解對方一直到骨髓裏,成家後在一塊幾乎沒有吵過架,如果為了一些芝麻大的瑣事產生誤會,媽媽嘮嘮叨叨,爸爸卻微笑著,從來不惡言惡語反擊,而是憨厚地退到一旁,以靜製動,有時還嘻嘻哈哈講點兒笑話,蒙混過關。女兒在這個普通的家庭裏從來沒有領教過戰爭,這是十分幸運的,也是十分幸福的。這樣的家庭在中國不算多。

踩三輪車的希萊迎來送往,夕陽快要西下,他把車停靠在路邊林蔭裏,坐在車墊前座上,捧著一個大有機玻璃杯大口大口喝水,那樣子好像剛剛沙漠裏走出來,遇到水草豐茂的綠洲。他捧著自己的“綠洲”盡興享用,臉上的汗珠還在緩緩下滴。附近一家雜貨店的老板娘高聲喊道:賣冰棒喲,賣冰鎮汽水喲,還有雪碧、檸檬茶,花費不多,卻能解渴。老板娘意有所指,她不僅發出老母豬般的嚎叫,還故意把那雙被滿臉橫肉擠的如同針眼的眼睛,拚命射出一線犀利的光來,一根根銀針似的飛向路邊的歇腳車夫。

希萊裝聾作啞,把那張下巴口鋒利的黧黑的麵孔執拗地偏向一邊,好像在研究行人的步伐,據此推斷行人的身份和心情。那母豬真是想錢想瘋了,依然不折不撓,嚎叫不止。他故意把眼光投向更遠的前方,這是頗有戰略性的眼光,一眼就看見遠處“母親河酒店”的霓虹燈招牌。他沒有在意招牌下此刻正晃動著一個挺拔的身影,自然沒有把這個身影和從前的高中班班長、後來的連環畫畫家聯係在一起。等他不經意間看到那個身影,並且火速地認清了他那國字型麵孔,他忽然流露一絲猶豫不決的神情,是繼續直麵正視,還是趕快低下頭來,故意不見?當然,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雖然過去了幾年,但是畫家的驚慌失措、狼狽不堪仍然恍若昨天,曆曆在目。

當時這個人腰背哪有如此挺拔?弓腰駝背,好像一條被驚動的烏梢蛇、一隻被驅逐的野兔子、一艘被驚濤駭浪打翻的烏篷船,胡亂地逃出雨巷。這時自己正好登三輪路過這個巷口,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一條黑影貓一般竄上車子,開口驚叫:快走,趕快走,後麵有暴徒追我。車夫認定這個扒三輪車的“鐵道遊擊隊”不是賴賬的壞人,就下意識地踩動車子。後麵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手舞足蹈,急急忙忙地追趕而來,一邊揮舞寒光閃閃的菜刀,一邊歇斯裏地的破口大罵:你這個呆逼,呆逼,呆逼,不跟我結婚,我就他媽的不讓你好過……

希萊本來速度並不快,看見刀光閃閃,不由得發動動車似的加快了速度,雨幕中的原始土車上足了發條,一下子飛出去老遠。那女人盡管使出了全部的力氣,其飛跑的爆發力不亞於奧運短跑賽手,但是哪能跟具有物理機械功能的人力車相比?一塊磚頭從那女人手裏飛出來,也隻能砸在車後的馬路上。

“往哪去?兄弟”希萊一邊登車一邊問。乘客沒了主張,他抱頭鼠竄的時候壓根兒沒有計劃到哪裏去,隻是想到先逃離這非虎狼之地。而眼前的街道似乎都屬於是非虎狼之地,仍然充滿危險。乘客雖然恐懼未消,卻還沒有喪失最後的理智,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一直往前跑,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他甚至指揮車夫最好像當年地下工作者、職業革命家,多拐彎,多繞道,以便“甩掉”後麵的人。其實,這裏哪有什麼後麵的人?狂風暴雨之中,路上沒有行人,尤其這城鄉結合部大家都呆在屋裏,可是,乘客卻高人一籌,聲稱目標太大,太明顯。正因為路上沒有人,才容易暴露目標,要車夫離開大道和標誌性建築,走小路,走有大片叢林遮掩的地方。希萊想著逃婚者可能由於驚悸過度而神經有問題,又不敢違背命令,隻好左右縱橫,終於在一個小區裏停下來。

“錢,錢,我給你一百塊,夠了吧。”乘客的手在衣袋裏翻騰著,半天也沒有找出一張老人頭,隻摸出一把潮乎乎的衛生紙。“對不起,走的匆忙,沒有帶錢。”希萊沒有發作,他在閃電中看清楚乘客的臉,啊啊,竟然是昔日的中學老同學,這個城市大名鼎鼎畫家五味子。“老鄉,是你?”畫家也認出了希萊,滿臉驚恐變成了一絲慰藉,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此時的城市文化名家,再也沒有當年的豪氣,而是一把捉住車夫的手。

就這樣,希萊把五味子帶到了自己的家。

一套五十平米的泛黃陳舊的小屋,兒子住校上學,老婆在家裏等丈夫回來吃飯。這個賢惠的女人認出了五味子,她張羅著為這兩個男人端菜上飯。希萊平時不怎麼喝酒,此時卻囑咐老婆拿一瓶老村長白酒來,為逃難者壓壓驚,也為自己暖暖身子。女人感覺到“善者不來”,卻懂事明理,沒有糾纏追問。五味子端起酒杯,猛喝一口,忽然感到渾身經脈舒張,這屋裏的燈光也柔和起來。他神經質地叫女人鎖好門,車夫眉頭一揚,知道老同學還沒有完全徹底擺脫被“追捕”的心理陰影。

這女人,眼前的這女人,多好呀。當年母親要把她介紹給自己做老婆,自己卻嫌她職業不好,太胖,沒有同意。後來自由戀愛找了個女知識分子,可是天生的性格不合,自己又沒有當官發財,不得不離異,女兒對方帶。現在這個瘋狂逼婚的,在車間裏幹體力活的女人,完全鎖定了自己那點血汗錢財,擺出要決戰的獅子撲食的架勢,要逃脫她,不丟命,也要脫一層皮。連環畫畫家表麵鎮定,內心一念之差,端起的酒杯出現了七級地震導致的顫抖、搖晃。

風雨之夜大逃亡,已成往事。如今多日未見之後,這個當年的逃跑者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自己該怎樣麵對?除了不願因為見麵而喚起雨夜的狼狽逃竄的回憶,還有更深的原因。希萊覺得人家再狼狽,再差,也是堂堂畫家,國家事業編製,吃體麵的文職飯的,而自己呢,一個登三輪的,當代的駱駝祥子。他在這最後的自我身份對比的認定中,有點尷尬地垂下頭來,眼睛故意盯著自己的水杯。仿佛那個雨夜逃竄的不是畫家,而是自己這個三輪車夫。

腰板挺拔。希萊被這個挺拔的人物形象糾纏著。真是仕別三日,刮目相看,那個雨夜他是何等狼狽,好像山崩地裂、陷於泥沼,好像火山爆發、海嘯過頂,好像野獸猛撲、十麵埋伏,老同學畫家屁滾尿流,嚇的神經兮兮,幾乎失態,那脊背彎的縮成一團,如今依然挺拔。那驚慌錯亂的眼神如今平靜如鏡,還夾帶著一些罩子燈的溫和、明亮。風暴過去了,永遠過去了,他以後沒有再上門,沒有在再和自己閑談。數次路遇,車流如織,人海起伏,兩人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彼此沒有“看見”。現在這個挺拔的身影朝自己飄來,越來越近,簡直像個幽靈。他的目光從水杯轉移到車輪,好像要檢查一下車輪是否漏氣。這時,他的肩膀感到搭上一隻手,接著是一聲聽不出是熱情還是冷淡的招呼:最近還好嗎?來,抽一支煙。

不,不抽。希萊抬起頭,勉強擠出一點搖曳的笑意。為了節省家庭開支,他早就戒煙,還戒了茶。兒子的生活費、學費,壓死人了。他哪能享受這些玩藝兒?老婆是個會過日子的人,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盡可能把孩子和丈夫照應好,買這個添那個,總是為家裏這兩個男人。好在母親有一點積蓄,關鍵時刻可以幫助一把,比如買房子,就掏出了自己的積蓄。家鄉小鎮的房子出租費也由自己全盤接受。老婆在一家合資企業打工,經常加班加點,為的是多拿一點獎金和補貼。有一次生病發燒,帶上退燒藥和消炎藥硬撐著身體趕到單位。雖然日子艱困,但是家庭和睦無戰事,也逐漸有了一些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