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抓住父親的手,把他拉到一邊才說,我才不要吃無花果呢,能把人甜得膩死。父親回頭看了看飲料攤旁邊那個賣無花果的攤子,一臉的迷茫。吉利指著自己的皮鞋,卻看著別處又對父親說,你看,走半天了,鞋子幹幹淨淨,沒一點灰塵。
父親看看吉利來喀什時才新買的皮鞋,再瞅瞅自己腳上,黑色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他擦把額頭的汗,歎息道,這是在城市,哪能像在桑那鎮,到處是塵土、紙片,連空氣都是變質的。
吉利走近旁邊的花圃,蹲下身子去聞一朵紅月季,眼睛卻望著旁邊的狗尾巴草,心想,自己還不如這個狗尾巴,好歹生長在喀什城裏的花圃裏。吉利說,爸爸,我為啥出生在桑那鎮,而不是喀什?
父親心裏咯噔一下,他不是為女兒後麵說的這句話,而是她的眼神。看來這個校正鏡沒起到作用。
為掩飾女兒的問題,父親提出要去人民醫院調換校正鏡。吉利卻說,不用換了,就這樣吧,我的斜視能不能校正過來,還得等等看,關鍵是我的心已經校正過來了。
這哪是十一歲的孩子說的話,簡直像個大人。從那一刻起,吉利認為自己長大了,也懂事了。回到桑那鎮,吉利眼睛望著自己的出生地桑那鎮,其實是望著喀什,雖然距離太遙遠,斜眼的吉利望不到,但她心裏能望到,這就夠了。
回到桑那鎮,吉利戴著校正鏡去上學,她其實是帶著一絲幻想的,說不定視力會校正過來呢。這一來,她戴上眼鏡,明顯是要向大家表明,她的眼睛真的有問題,可是她不在乎。同學們知道詳情後,沒放過這個機會,立馬給吉利起了個外號,背地裏叫她“斜眼”。剛開始,吉利聽到這個外號後覺得刺耳,她很生氣,慢慢地,她就不在乎了,愛叫不叫。吉利把這種鄙視當成了勉勵。自從去了趟喀什,見識了外麵的世界,她的心胸似乎一下子開闊了許多,已經能容下同學們的這種小兒科了。她也不再提輟學的事,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她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有了目標,又放下了包袱,吉利通過艱苦奮鬥,學習成績一路飆升,到小學畢業時,她的學習成績排在了全班第二。第一是個油頭粉麵的男生,他從一年級起,就一直占據著全班的首席位置。吉利把他當成了對手,她的目標是打敗他,超越他,取代他的首席位置。
到初一下學期,吉利終於打敗了那個對手,躍居第一。這時候的吉利沒有一點驕傲的自得,而是暗下決心,一定要堅守住這個位置,她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可是,誰也沒想到,到初二的下學期,吉利竟然走神了。原因是突然來了一批喀什師範學院即將畢業的學生,他們是來桑那鎮中學實習的。其中有個給初二代課的英語師範生,名叫馬為民,長得英俊精幹,講課很有激情,英語說得很溜,因為長相順眼,也有新鮮感,同學們對他動不動就冒出的英漢雜交的上課方式卻不大反感。以前,大家最煩英語老師沒個前提,講這種英漢雜交的課了。
好像受到了鼓勵,馬為民一忽兒漢語,一忽兒英語,講得神采飛揚,對下麵一雙雙羨慕的眼神正暗自得意時,他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個女同學居然望著別處,對他視而不見,這對馬為民是個打擊,心裏極其不悅。當即,這位小馬老師停住滔滔不絕的演講,突然點這個女同學,要她重複他剛講過的內容。
這個女同學就是吉利,她站起來,依然望著別處,正確無誤地複述了小馬老師剛講過的內容,英漢混雜,順溜得一點坎都沒有。
小馬老師很驚訝,也是剛實習代課不知道深淺,什麼話都敢說,他想都沒想就說,這位同學口語表達得不錯,可是,你能解釋一下,我在講台看著你一直望著別處,不像是在認真聽講啊?
“哄”的一聲,教室被怪笑聲震得往下掉灰塵。有人趁機喊道,馬老師,她是斜眼,要是上課看著你,才表明她沒認真聽講哩。
當即,小馬老師麵紅耳赤,連順溜的漢語都說不出了,哧吭幾聲,示意吉利坐下,尷尬道,我不知道情況,不是故意的,實在對不起!
吉利卻大大方方地說,沒什麼,馬老師您不必自責。我的學習成績已經證明,我的斜眼不是個缺陷。
有個調皮的男同學喊道,吉利現在是我們班的老大。
小馬老師心裏這才踏實下來,嘴裏又順溜了,親切地問吉利,那你戴這眼鏡,是為校正視力?
吉利點點頭。
那你覺得校正得怎麼樣?
吉利想了想,堅定地搖了搖頭。
小馬老師故作聰明地說,據我所知,戴眼鏡是校正不好的,就像近視鏡,隻能越戴視力越弱。吉利同學,你有一雙這麼漂亮的大眼睛,都叫這副鏡子給掩蓋住了。你最好不要再戴,回頭等我回喀什打聽一下,看哪個醫院能治斜視。再說,斜視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你能成為全班第一,說明斜視影響不到你的學習,你何必戴這個累贅呢。
小馬老師說到吉利的心坎裏了,她當即摘掉了校正鏡。戴了兩年多校正鏡,吉利沒覺著斜視有所校正,確實是個累贅,經常壓得她鼻梁疼。這下,她不用受這罪了。是小馬老師解脫了她。在吉利的心裏,講台上的小馬老師不再是英語老師那麼簡單,他是從喀什來的,就代表著喀什那個城市。
吉利有了心思。那陣子,她每時每刻盼望著上課,每節課都上英語,都能看到,不,是斜視到小馬老師。他的一顰一笑,他的英漢雜交的話語,對吉利來說,已將她的心牢牢地攥住,她的心裏再容不下別的。
兩個月的實習期滿,小馬老師要走了,他上的最後一課,是告別課。年輕的師範生動了真情,小馬老師顯然喉頭發緊,一句完整的英漢雜交話都說不好。下課時,小馬老師哽咽了,為了掩飾,沒敢再說告別的話,匆匆出了教室,像逃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