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哀蘭德》是另一情調的淒涼的詩篇,像田間可愛的野花遭到風雨摧殘一樣令人扼腕,歎息,同時也是牛鬼蛇神爭權奪利的寫照。主要事實很簡單,交織在一起的因素卻是光怪陸離;因為人的外部表現可能很單純,行事可能很無聊,不值一談,他的精神與情緒的波動永遠是複雜的。以比哀蘭德來說,周圍大大小小的事故從頭至尾造成她的悲劇,她遭遇不幸好像是不可解釋的;以別的人物來說,一切演變都合乎鬥爭的邏輯,不但在意料之中,而且動機和目標都很明確,經過深思熟慮的策劃和有意的推動:比哀蘭德不過是他們在向上爬的階梯上踩死的一個蟲蟻而已。在並無感傷氣質的讀者眼中,與比哀蘭德的悲劇平行的原是一場由大小布爾喬亞扮演的醜惡的活劇。
巴爾紮克寫《人間喜劇》的目標之一,原要替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留下一部完整的風俗史,同時記錄各個城市的外貌,挖掘各種人物的內心,所以便是情節最簡單的故事,在他筆下也要牽涉到幾個特殊的社會階層和特殊背景。在這部書裏,作者分析了小商人,也分析了各個不同等級的布爾喬亞;寫了一對少年男女的純潔的愛,也寫了老處女和老單身漢的鄙俗的情欲,——他並不一味譴責他們的褊狹,自私,鄙陋,庸俗,也分析造成這些缺點的社會原因,家庭教育的不足和學徒生活的艱苦,流露出同情的口吻;他既描繪了某個內地城市的風土人情,又考證曆史,作了一番今昔的對比。貫串全篇的大波瀾仍然是私生活的糾紛所引起的黨派鬥爭,隻是規模比《都爾的本堂神甫》更大,作配角的人物更多罷了。置比哀蘭德於死命的還是那些複雜而猥瑣的情欲和求名求利的野心。農民出身的小商人有了錢,得不到地位名譽而嫉妒同是小商人出身,但早已升格為上層布爾喬亞的前輩;窮途潦倒的律師痛恨當權的幫口;所謂的進步黨千方百計反對政府,拿破侖的舊部表示與王政複辟勢不兩立,骨子裏無非都想取而代之,或至少分到一官半職。一朝金錢,權勢,名位的欲望滿足了,昔日的政敵馬上可以握手言歡,變為朋友。擁護路易十八與查理十世的官僚為了保持既得利益和繼續升官發財,迫不及待的向七月革命後的新政權賣身投靠。反之,利害關係一有衝突,同一陣營的狐群狗黨就拔刀相向,或者暗箭傷人,排擠同伴:古羅上校與維奈律師的明爭暗鬥便是一例。至於蒂番納派和維奈派的傾軋,其實隻是布爾喬亞內部分贓不均的鬥爭;因為當時貴族階級已敗落到隻有甘心情願向布爾喬亞投降的份兒,——世家舊族的特·夏日伯甫小姐還不是為了金錢嫁了一個膿包的針線商?
作者在《都爾的本堂神甫》中揭破了教會的假麵具,在《比哀蘭德》中又指出司法界的黑幕。法律既是統治階級壓迫人民的工具,也是統治階級內訌的武器。資產階級動輒以司法獨立為幌子,不知他們的法律即使不用納賄或請托的卑鄙手段,僅僅憑那些繁複的“程序”已足以使窮而無告的人含冤莫訴。不幸巴爾紮克還死抱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信念,認為人間的不義,小人的得誌,終究逃不過上帝的懲罰。這種永遠不會兌現的正義隻能使被壓迫的弱者隱忍到底,使殘酷的劊子手橫行無忌到底。用麻醉來止痛,以忍耐代反抗而還自以為苦口婆心,救世救人,是巴爾紮克最大的迷惑之一。因為這緣故,他在《都爾的本堂神甫》中隻能暴露教會而不敢有一言半語批判宗教,在《比哀蘭德》中妄想以不可知的神的正義來消弭人的罪惡;也因為這緣故,他所有的小說隨時隨地歌頌宗教,宣傳宗教;不用說,在巴爾紮克的作品中,除了擁護君主專政以外,這是我們最需要加以批判的一點。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
《比哀蘭德》是另一情調的淒涼的詩篇,像田間可愛的野花遭到風雨摧殘一樣令人扼腕,歎息,同時也是牛鬼蛇神爭權奪利的寫照。主要事實很簡單,交織在一起的因素卻是光怪陸離;因為人的外部表現可能很單純,行事可能很無聊,不值一談,他的精神與情緒的波動永遠是複雜的。以比哀蘭德來說,周圍大大小小的事故從頭至尾造成她的悲劇,她遭遇不幸好像是不可解釋的;以別的人物來說,一切演變都合乎鬥爭的邏輯,不但在意料之中,而且動機和目標都很明確,經過深思熟慮的策劃和有意的推動:比哀蘭德不過是他們在向上爬的階梯上踩死的一個蟲蟻而已。在並無感傷氣質的讀者眼中,與比哀蘭德的悲劇平行的原是一場由大小布爾喬亞扮演的醜惡的活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