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城內,炎夏溽暑。
黛瓦青石下的重圍庭院內悶熱無風,不遠處,似潑了墨的黑白石甬道兩旁,抽芽綴滿柔枝嫩條,微風輕紗簾動,蜿蜒幽長的遊廊傾瀉出漫地紫紅。
微胖的老婦人收起油紙傘,不耐地向後叮囑:
“六姑娘,你須得走快點兒跟上老身,二老爺的貴客可還在前廳等著呢。”
“噢,好。”
阮芙軟綿綿地應完,歪了歪頭,吹落右邊肩上的粉瓣,而後才提起裙角小跑跟隨老嬤嬤的步伐。
今日,侯府很是悄靜,公子小哥們都陪各家主母姨娘去城外的寺廟上香祈福。
阮芙身份特殊,無法出門,早早用完午膳準備小憩,誰知老乳母樊嬤嬤得奉二老爺的命令,叫她趕到前院見客。
她急匆匆起來穿衣,耽擱了時辰,唯有就近從各院的垂花門穿堂走過。
過了二進院,會客廳近在眼前。
老嬤嬤看向身後長廊,擋住日頭眯了眯眼,不耐煩道:“六姑娘,府上新來有陌生男子,仔細著別衝撞。”
“是...樊嬤嬤,那我能不能...歇一會兒?”
阮芙扶額低喘,說話斷斷續續。
她素日裏鮮少跑動,額角碎發業已濕透,一雙琉璃琥珀般的瞳仁,在光照下的側影純澈天真,說話間可憐巴巴地回望。
樊嬤嬤皺眉瞧向她紅撲撲的好看臉蛋,催促的話臨到嘴邊咽了下去,六姑娘的長相真真極惹人疼,可惜不是五老爺親生,若不然...
“哎,行吧。”
阮芙得了片刻休息,向右斜靠向廊廡的石雕紅柱。
【公子,小的昨日尋遍滿京洛,都尋不到您要的白宣,聽說隻有江南有。】
咦,誰在講話?
這話是從剛經過的西廂房傳出,紅褐木門搖擺虛掩,阮芙下意識偏頭往左看去。
門縫狹窄,她隻瞥到了隻執書卷的右手,約莫就是書童口裏的‘公子’。
透過菱格榆木窗欞的陽光灑在桌案,男人月白色寬袖,修長的骨節幹淨勻稱,指甲薄透,微蜷的食指抵住即要翻過的紙頁,“嗯,讓李軻寄過來。”
他的嗓音十分清冷,像是不摻雜質、淨透的冰淩,明明壓得很低,卻奇異地能蓋過盛夏樹邊焦躁的蟬鳴,縈繞在她耳蝸。
很好聽。
阮芙雙頰微紅,收回視線時不知為何抬頭多看了兩眼。
樊嬤嬤不曾留意西邊動靜,走過來要替她整理褶亂的衫擺,阮芙不由得慌忙站起身,莫名心虛地擋住了那扇門。
“六姑娘,要是你休息夠了,咱們繼續走。呆會兒到那,你記得有禮不失親近,裏頭的那個往後是侯府的貴人,得罪他,咱們誰都落不著好。”樊嬤嬤有意提點,“記得凡事,多想想你姨娘。”
阮芙強扯回思緒,秀眉微蹙,“是,芙兒記住了,可二伯父談正事,為什麼要我來旁聽呀?”
她自小被伯父們安排住在湖心的小院子,一年允許劃船出來隻有兩次,除了秋夕團圓節,還有就是年關,像這般急促從床榻上被叫下來,還是第一次。
樊嬤嬤心下歎息,果真是個沒爹沒娘、養在深閨的傻姑娘,還能做什麼,自然是為了作妾叫夫家相看。
“六姑娘,您隻消記得,五老爺過身後,其餘三位老爺悉心照顧你,你該好好聽話報答他們才對。”
阮芙攥緊手中繡帕,眼瞼低垂,糯糯地應了句,“噢,我明白了。”
...
寬敞的前院堂屋,角落裏的青銅冰鑒冒著冷煙,精挑細選的擺設來頭名貴,甚至連褐色的木紋地板上都打了蜜蠟翻新。
紫檀木雕花大圓桌邊有兩人對坐,桌上擺全紅皮花生、茶香瓜子等小食,淺嘴的紫砂壺續了好幾次,年長者探頭企盼的模樣,看得出像是在等誰。
“漳二爺,她怎麼還不來。”
“陳大人,馬上就到,您不知我們芙兒有多怕羞,提防被外人打攪,我們把她自小養在湖心,走過來打底三炷香。”
陳廣進剛過完六十大壽,發須花白,魚目似的雙眼泛黃渾濁,精神頭且算不錯。他聽到林建漳的話,幹柴的皮肉瞬時笑成了褶子堆,“沒事,老夫不急,不差一時半會。”
說的好似方才催促的不是他。
林建漳麵色不改,笑嗬嗬接道:“大人果然有大量。”
恰此時,阮芙正好走到了門口,堂內的涼意襲來,她幾不可見打了個寒戰,福身輕語:“二伯父,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