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1 / 3)

俗話說得好?“運氣來了,門板也擋不住“。我這個常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做作家夢的山裏伢,爬出來的格子紙若鋪展開來,恐怕足以複蓋好幾畝山坡地。為了能在報刊上占有哪怕是象豆腐塊般大小的版麵,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離我們村二十多裏的鄉郵所,將一篇又一篇、一摞又一摞的稿子投進綠色郵筒那半張的嘴巴,所花費的郵資足夠買十幾頭豬秧子;為翻山越嶺而磨穿鞋底的破布鞋可以堆成一座小山。每次將稿件投進郵筒的同時,也將幻想和希望寄給了冥冥之中的命運之神,將不安和期待又帶回到我那間低矮、潮濕的土屋。可是,得到的回報卻總是失望和沮喪,還有鄰裏鄉親們的白眼和嘲笑。就是愛我、痛我、憐我的父母雙親,也挖苦我,說我是前世造了孽,打潑了別人家的油罐子,今世專門熬爹娘的燈盞以還前世的孽債。算命的瞎子還根據我的命造,推算出我屁股而惹腦了魁星爺,所以今世被魁星爺罰來抄書寫字以赦前世對他的褻瀆之罪。總之,不管是爹娘,還是親朋好友,都認定我是“釘死了的秤星,挪不了位”,今生今世隻能當田圳裏的蛤蟆,無論如何都跳不出“農門”。然而,誰又能料想得到,就在我也認為自己不是當作家的料而決定“投筆從農”的時候,運氣卻來了。一天中午,正當我心煩意亂地將一首自認為狗屁不如的詩揉成紙坨子丟出窗外時,不想正好打在一位下鄉采訪的縣報編輯老師的身上。就在我準備向他道歉的時候,不想他撿起紙坨展開一看,隻見他那原本平整潤澤的臉上,竟忽然變成了一朵盛開的金絲菊,對我問道:“小夥子,字寫得不錯呀!這首詩是從哪裏抄來的?”

我回答道:“是我自己胡謅的。”

“什麼,是你自己寫的?”他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然後用兩眼對我進行掃描,大概是出於對象我這樣的山裏伢竟能寫出這樣的詩表示懷疑吧,又重複問道,“真的是你寫的?”

我對他的態度很不滿,用一種生硬的口氣回答道:“你是不是以為凡是山裏的年輕人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他說:“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這詩真的是你寫的,那就是有一隻金鳳凰將會從這個山旮旯飛出!”

聽了他的這句話,我感到很受用,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他說:“我是縣報的文藝版編輯,以後我會常來拜訪的!”說罷,他用筆記下了我的名字和通信地址,帶上我的那首被我當成廢物的詩,便繼續趕路。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裏說不出是一股什麼滋味。我想,如果他是出於對我的那首歪詩真心的欣賞,為什麼卻不願進屋稍坐片刻?看來,他隻不過是借故作一次行程中的短暫停歇,以消除旅途的勞頓而已。他之所以要將那首詩帶回去,或許隻是想將其當作笑料,以供編輯部的先生和女士們在困乏時解頤開顏,從而編輯他們的“編輯部裏的故事”。所以,我對這次與這位大編輯的邂逅並未寄予任何希望。然而,真是世事難料,幾天之後,仍然是那條通向外界的彎彎曲曲的山道上,仍然是那位背著沉甸甸的綠色郵包、經過我家門前從來都是一晃而過的鄉郵員,竟然變成了就象古時候給中舉的秀才家人送喜帖子的官差似的,一邊奔跑,一邊大喊大叫:“我們鄉出作家了——餘化龍當上作家了!”

他在因他的叫喊而被驚動的鄉鄰們的簇擁下,來到我家,將幾張報紙和十元人民幣的稿費單畢恭畢敬地交給我,說道:“恭喜,恭喜,當作家了!以後可以靠稿費生活了!”

我接過報紙打開一看,果然發現我的那首題名為《山風》的歪詩被變成了鉛字,赫然出現在第四版上——

山風

餘化龍

一座又一座大山

在始皇神鞭的驅逐下

擁擠在這遠離世外的窮鄉僻壤

就象

父輩不屈的脊梁

將蒼天與大地撐開

憑著一股作田佬的倔強

大山奉獻給山民的是——

寧折不屈的意誌

取之不盡的寶藏

山民返饋給大山的是——

對貧瘠和荒涼的抗爭

對溫飽和富裕的渴望

對大山的敬畏和憎惡

對山外那片天地的向往

於是

大山哭泣了——

汩汩淚泉嗚咽流淌

於是

便有了山風——

大山急促的呼吸和呻吟

大山自怨自艾的訴講

大山對摯愛他的山民的懺悔

大山開啟心扉的轟然的聲響……

我雖然沒有象範進在接到中舉的喜報時那樣狂喜致癲,但喜悅之情確實難以用言語

加以形容,隻覺得鼻子發酸,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對近幾年農民的沉重負擔是有切身體會的,經過調查研究,大量的觸目驚心的事實,使我對這個問題嚴重性有了更加深刻認識。我認為,名目繁多的苛捐和攤派正是使剛剛得到溫飽的農民重新“返貧”的最主要原因。如果長此下去,前景將不堪設想!正因為有了這種認識,就十分自然地對我們的地委書記一上任就抓住這個關鍵問題不放的膽略和魄力油然而生敬意。可以設想,若無很高的理論水平和豐富的農村工作經驗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境界,是不可能如此敏銳地抓住這個實質性的問題並決心加以解決。我是搞形象思維的,雖然沒有見過謝書記本人,但可以想象得出,象他這種有水平的高級別的領導幹部,年齡肯定在五十上下,至少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我還猜測,既然他是一個敢於仗義執言的領導,那麼就肯定是一個剛直不阿的黑包公式的人物。他雖然腦門上並不會有象黑老包那樣的月牙形的胎記,但是,由於長年累月同工人和農民泡在一起,皮膚一定很粗糙,在他的那黧黑色的臉肌上,肯定會被一種嚴肅、冷峻的神色所籠罩,從而讓人望而生畏,畏而起敬。然而,我的這種自作聰明的猜測和臆度很快便被事實所粉碎。當我聽人說,謝書記隻不過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時,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我問見過謝書記本人的縣長:“謝書記真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反問道:“你知道我國的三年困難時期是什麼時候嗎?”

我回答道:“1959年至1961年。”

他笑道:“謝書記之所以被他的父親起了這麼個古怪的名字,就是因為他是在困難時期出生的。”

我不得不信了,並因此對謝書記產生一種好奇心。是呀,這麼年輕就當上了地委書記和行署專員,沒有高學曆和特殊的才能,是絕對做不到的。可是縣長又否定了我的猜測。他對我說道:“現在確實是非常重學曆,但並非所有的當官者都是高學曆的人,我們的謝書記的學曆就不高。名義上說是大專生,但充其量也隻不過是高中肄業生。”

他的話更加讓我吃驚。在二十世紀九十年初,如此年輕,又無大學本科文憑,能當上一個有著幾百萬人口的地區的書記和專員,這在全中國恐怕也不多見。就算機遇對他格外垂青,如果沒有特殊才能和特殊貢獻也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樣一想,使我對他更增添幾分敬意。出於職業習慣,我自然急於想了解他的生平事跡,或許能從他的身上得到創作的靈感和素材。

地區三級幹部會終於在我的焦急等待中如期開幕了。

本來,根據會義通知,這次大會是在臨江賓館召開,全體與會人員吃住都在賓館,主會場就設在賓館的大會義廳。不知何故,當我們到達地區時,卻被接待站的工作人員帶到地委招待所,說是三級幹部會改在地委禮堂召開,全體代表吃住都在招待所。地委禮堂始建於五十年代中期,後雖然經過幾次維修,但均屬“塗脂抹粉”,基本框架和設施都原封未動,音響效果和明亮度都很差。從八十年代開始,當時的地委和行署領導班子就雄心勃勃地提出要建一座“五十年不落後”的新式會議大廳,並請省建築設計院繪出藍圖。可是,藍圖雖然出來了,可是因囊中羞澀,卻遲遲不能動工,藍圖也便成為領導班子心目中的空中樓閣、牆上的燒餅。以後各屆領導班子也都曾躍躍欲試,也都因同樣的原因而“望樓興歎”。多少年來,除了各個劇團不時在此登台亮相外,幾乎所有的重要會議都與它無緣。令人不解的是,原本定在臨江賓館召開的這次三級幹部會議為何竟改在這個老掉牙的大禮堂召開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令人不解的事情是,大會秘書處還規定,各個代表團的全體與會人員,一律都在地區招待所住宿,不得住進賓館,同時還規定,與會代表都一律同地委大院裏的幹部和職工一道在大食堂吃份飯,凡違犯以上規定者,將嚴肅處理。這一切,都是與近十幾年來地區大型會議的開法大相徑庭的。地委的這種反常的做法立即引起了與會的代表們的猜測和懷疑。一些有頭腦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們,經過縝密的分析和判斷,意識到這是地委和行署領導在變著法兒搞“現身說法”,從而好向各個縣攤派修建地區會議大廳的資金,以使他們夢寐以求的五十年也不落後的豪華、氣派的會議大廈得以夢想成真。為此,有好幾個縣的頭頭們一來,便進行了緊急搓商,思量對策。我們柯山縣雖然也屬“老、少、邊、窮”的貧困縣,但由於近幾年得到國家的大力扶持,特別的辦了一座次大型的卷煙廠,財稅收入相對其他縣來說又要富裕得多,如果地委和行署要搞攤派,柯山縣當然會成為最大的冤大頭。為了抵製可能會出現的攤派,縣委書記和縣長經過商量,決定來個先發製人,反以各種能扯得上的理由為理由,裝窮叫苦,要求行署進行財政補貼。因為他們對我為縣裏寫的在三級幹部大會上的發言稿的評價相當高,所以就將這個申請報告的任務交給我。縣委書記和縣長找到我,說:“我們的大作家,你要拿出你的真正水平,將這個任務完成好,這可是為民請命呀!你是搞形象思維的,在這個報告中,也可以加上形象思維,要使用哀兵政策,將我們柯山縣財政的困難、老百姓在貧困線掙紮的情況寫得哀惋動人。”

我聽了他們的話,覺得他們的這種擔心和顧慮是多餘的,完全是一種主觀臆斷。我對他們說:“這次三級幹部會的主題就是解決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地委和行署領導怎麼會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縣委書記說:“你呀,書生氣十足!你對如今的為官之道可謂是一竅不通。如今當官的,特別是新上台的,為了向上爬,誰不想為自己樹碑立傳?哪個又不想在自己的任期內做幾件讓人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事情?特別是大型工程。這種工程就是時下被為官者稱之為‘形象工程’的工程……”

我笑問道:“難道你也是如此?”

他也笑了,毫無隱晦地說道:“以前我也是如此。不過,現在因年齡原因,已不存向上爬的念頭,所以也就沒有這種想法了。”

縣長插話道:“謝書記才三十出頭,他的路還長著呢!你想,他一上任就能將多少屆領導班子想幹而幹不成的事幹成了,這種‘形象工程’的價值可就大了,不但老百姓看在眼裏,就是上級領導也會對他另眼相看。這實際是一種既是無形也是有形的上天的‘天梯’呀!還有,他一到任就大張旗鼓地抓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雖然抓到點子上了,但是憑他、憑我們一個臨江地區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嗎?明知不能為而為之,其出發點又是什麼?還不是為了建立自己的政治形象,撈政治資本!”

縣委書記又說:“話又說回來,農民的負擔確實到了非抓不可的時候了,他若能把這個問題抓好了,就算他目的不純,我們也會衷心擁護。但是,他若想靠攤派修建地區會議大廈,就是丟掉腦袋上的烏紗帽,我們也要反對到底。別的縣市態度如何,我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要想從我們柯山縣拿出一分錢,也是辦不到的。為了把這件事做得光淌一些,所以才請你這位大手筆。”

我們父母官的這一席話,使我感動,使我熱血沸騰。一種為地方百姓爭生存的正義感、使命感和緊迫感油然而生。我發誓,一定要將這份“為民請命”的申請財政補貼的報告寫好。為此,我關了自己的“緊閉”,因為這個報告必須於大會開幕之前送到領導同誌的手裏。

經過大半天和一夜的奮戰,這份報告終於在第二天早飯前由縣委書記轉交給主管財政的地委副書記王樹人同誌。為此,我如釋重負,縣委書記和縣長也如同完成了搶占“101高地”的戰鬥部署似的,一種穩操勝券的興奮感使他們笑容常駐,就連走路的姿勢也讓人感到威風凜凜,大有關雲長溫酒斬華雄出征前的那種仰視一切的氣勢。

我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規模的三級幹部會,盡管一夜未曾合眼,但是我沒有忘記自己是掛職體驗生活的作家身份,所以顧不上補充睡眠,仍堅持參加了大會開幕式。

我隨隊走進地委禮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當我看到這個禮堂的一副風燭殘年的尊容,確實大吃一驚。難怪臨江地區曆屆領導都有將其拆毀重建的想法!這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中國農村及中小城鎮的極為常見的典型的禮堂建築,使用的是木質結構,由於廳堂跨度大,幾乎所有的跨梁都是由幾根粗大的長木拚接而成,為了支持橫梁,又從地麵矗立起十幾根圓木立柱,在立柱和橫梁之間,又有無數支架相互支撐。因此,整個樓頂,木架如織,宛如一個鄉鎮級的地下礦井邃道的支撐架似的,密密麻麻,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當你一走進來,就不能不為自己的安全提心吊膽。在舞台的前上方,有一個用木板搭架的燈光操作台,此刻,兩名電工正在台上操作,木板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隻要抬頭望一望,就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蜀道上的棧道、金沙江上的鐵索橋以及雜技團裏的高空疊椅的驚險節目,從而使你心髒緊縮冷汗迭出。整個禮堂的四周,除舞台後的出口外,另有五扇大門和四個氣窗,由於通風設備及采光條件極差,一進到埸內,便可聞到一股黴濕的氣味,令人感到窒息。看到這個所謂的地委大禮堂,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象臨江這樣一個擁有六七百萬人口的地區,至今仍在使用這樣的禮堂,恐怕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了。因此,曆屆領導想將其拆掉重建,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這樣一想,我便對自己為柯山縣委起草那份裝窮叫苦的申請報告感到疚愧和汗顏。

我剛落座,縣委書記和縣長從後麵走了過來,幾乎同時在我的左右肩膀上各拍了一掌,縣長說:“報告寫得不錯,不愧是大手筆!”

書記說:“夠‘右派’水平!”

我隻有苦笑。

地委和行署領導進入了會埸,走上了主席台,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坐。我朝台上望去,見台上隻有一個人是三十來歲的樣子,且又坐在前排的中心位置上,因此可以斷定,他就是新上任的地委書記工員兼行署專員的謝困難同誌。他人高馬大,身高估計在一米九零左右,應屬當今女性最理想的擇偶標準身高。他生就一對砍刀眉,兩眼清明有神。他肌肉發達,給人一種孔武有力的感覺。他的兩耳大而長,並緊貼鬢後。根據星相學原理,此乃大富大貴之相。我有點懷疑,將謝困難委以重任的組織部門的領導是不是一位精通相麵術的相麵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