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鄭重的說道:“我算是半個讚成的吧。說起來,字的確是不應該成為美術。不過,中國的書法,也有他長久的傳統的曆史。所以,我隻讚成一半。”

這場辯論,我至今還鮮明的在眼前。但老成持重,一半和我同調的佩弦卻已不在人間,不能再參加那麼熱烈的爭論了。

這樣的一位結結實實的人,怎麼會剛過五十便去世了呢?……我說“結結實實”,這是我十多年前的印象。在抗戰中。我們便沒有見過。在抗戰中,他從北平隨了學校撤退到後方。他跟著學生徒步跑,跑到長沙,又跑到昆明。還照料著學校圖書館裏搬出來的幾千箱的書籍。這一次的長征,也許使他結結實實的身體開始受了傷。

在昆明聯大的時候,他的生活很苦。他的夫人和孩子們都不能在身邊,為了經濟的拮據,隻能讓他們住在成都。聽說,食米的惡劣,使他開始有了胃病。他是一位有名的衣履不周的教授之一。冬天,沒有大衣,把馬伕用的氈子裹在身上,就作為大衣;而在夜裏,這一條氈子便又作為棉被用。

有人來說,佩弦瘦了,頭上也有了白發。我沒有想象到佩弦瘦到什麼樣子;我的印象中,他始終是一位結結實實的矮個子。

勝利以後,大家都複員了,應該可以見到。但他為了經濟的關係,徑從內地到北平去,並沒有經過南方。我始終沒有見到瘦了後的佩弦。

在北平,他還是過得很苦,他並沒有鬆下一口氣來。

暑假後,是他應該休假的一年。我們都盼望他能夠到南邊來遊一趟,誰知道在假期裏他便一瞑不視了呢?我永遠不會再有機會見到瘦了後的佩弦了!

佩弦雖然在勝利三年後去世,其實他是為抗戰而犧牲者之一。那麼結結實實的身體,如果不經過抗戰的這一個階段的至窘極苦的生活,他怎麼會瘦弱了下去而死了呢?他的致死的病是胃潰瘍與腎髒炎,積年的吃了多沙粒和稗子的配給米,是主要的原因。積年的缺乏營養與過度的工作,使他一病便不起。盡管有許多人發了國難財、勝利財,乃至漢奸們也發了財而逍遙法外,許多瘦子都變成了肥頭大臉的胖子,但像佩弦那樣的文人、學者與教授,卻隻是天天的瘦下去,以至於病倒而死。就在勝利後,他們過的還是那麼苦難的日子與可悲憤的生活。

在這個悲憤苦難的時代,連老成持重的佩弦,也會是充滿了悲憤的。在報紙上,見到有佩弦簽名的有意義的宣言不少。他曾經對他的學生們說,“給我以時間,我要慢慢的學”,他在走上一條新的路上來了。可惜的是,他正在走著,他的舊傷痕卻使他倒了下去。

他花了整整一年工夫,編成《聞一多全集》。他既擔任著這一個工作,他便勤勤懇懇的專心一誌的負責到底的做著。《聞一多全集》的能夠出版,他的力量是最大的;他所費的時間也最多。我們讀到他的《聞一多全集》的序,對於他的“不負死友”的精神,該怎樣的感動!

他鄭重的說道:“我算是半個讚成的吧。說起來,字的確是不應該成為美術。不過,中國的書法,也有他長久的傳統的曆史。所以,我隻讚成一半。”

這場辯論,我至今還鮮明的在眼前。但老成持重,一半和我同調的佩弦卻已不在人間,不能再參加那麼熱烈的爭論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