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冷東雪出生於一個幹部家庭,人們習慣於稱這類人為幹部子女。冷東雪本來有一個更加輝煌的前程,他的父親冷管權是沂東縣的一個權勢人物,縣長的位子坐了四五年,眼看就要升遷,卻不料來了個文化大革命,冷管權就坐了冷板凳,很快就成了走資派,掛著牌子遊街示眾,低頭彎腰接受批判。這一年,冷東雪剛好高中一年級,認知社會的能力還很低。他並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厲害,好長一段時間隨著紅衛兵串聯,貼大字報。可是,自從冷管權被革命小將揪出來,還戴上了一頂叛徒的帽子,冷東雪就成了另類。紅衛兵們遠遠躲著他,唯恐沾上晦氣。也有那出言不遜者,當麵稱冷東雪為走資派羔子,叛徒子孫。冷東雪這才回過神來審視自己,滿腔的熱血仿佛要凝固,沸騰的心漸漸冷卻下來。
輝煌與暗淡的歲月,在冷東雪年輕的心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用十幾年的時間體驗了冷家的輝煌,又用幾年的時間見證了冷家的衰落。從懂事起,冷東雪就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冷管權一直擔任著要職,從解放後的區委書記,到人民公社時期的公社書記,再到縣裏的領導。當然,父親解放前的革命經曆革命資本豐功偉績,冷東雪並不是全部知道,父親的“叛徒”更是運動鬧起來之後才聽說的。那一次批鬥大會,冷東雪本來沒有資格參加。然而,好奇心促使冷東雪去偷偷旁聽。他躲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樹杈上,遠遠看見戴著紙帽子的父親,低著他那曾經昂貴的頭顱。台下是黑壓壓憤怒的人群。幹部工人農民學生,差不多人人手裏都舉著一麵紙質的小旗,紅的黃的藍的。冷東雪也顧不得看那人群裏是否有他的同學,他很專注地看著台上那個走資派,那個被紅衛兵稱之為走資派外加叛徒的父親。冷東雪試圖從父親的表情上看出那副叛徒的嘴臉,可是怎麼也看不出一絲一毫來。他看到的是父親扭曲的臉龐上涔著的汗珠。這一年,冷東雪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樣子。他還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他還不會知道父親以及全家的命運,當然他更不會知道自己今後將會麵對什麼。透過茂密的樹葉,冷東雪看到一幅活靈活現的圖畫。這是一棵有著幾十年樹齡的老樹,是縣委大院裏僅存的一棵白果樹。人們狂熱地上演著人間鬧劇,卻沒有人發現冷東雪在樹杈上的表情。冷東雪在這喧鬧的世界裏,回想著他家的輝煌,回想著父親的光榮。然而,回想並不能連貫。噪音充斥著他的耳朵,震動著他的耳膜。暗淡籠罩了他的身心。當他從樹上滑下來時,操場裏已寂靜無聲。地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三角旗子,磚頭石頭毫無規則地躺在地上,紙屑在風中飛舞,飄揚著飛向了低矮的房頂。
冷東雪心境很糟,懶洋洋地回到了那個曾經笑語歡聲的小院。這個小院是縣委大院裏少有的獨院。冷管權資曆老,一九四0年就參加了革命,是很多文學作品裏那種土八路。所以他住的房子是縣委大院裏最好的房子。盡管房子古老,但是有一個小院。盡管冷管權家裏人多,但是在小院裏搭上兩間側房,一間做廚房,一間仍可以住人。冷東雪是家裏最大的孩子,父親隻好委屈他住著側房,弟弟妹妹們還小,還需要人照顧。這間小側房,有時候父親累了就在這裏躺一會兒。因此,也就成了父親的書房。父子合用這間房子,對冷東雪來說,是一件大好事。不僅僅是能夠經常得到父親的愛撫,而且還經常得到父親的教誨。父親高興了,還會把那些過五關斬六將的故事講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