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亦為人,隻可站死,不可跪生。
大漠一十三年秋,漠元帝無首而立,一晝一夜,拋屍於亂墳崗,一代輝煌就此終結。天下大亂,漢江中遊百樹凋零,三十裏處山腰上寺院大門緊閉,全寺減少外出,為求佛門清淨,不見殺生。
無覺下山半日,帶回來一個嬰兒,繈褓之中脈息微弱,稍有不慎就此夭折,裹於懷中,清淡米湯送下,麵色猙獰才見緩和。
第二天,沒太陽,有個老道上山崗。推開寺院的大門,目色堅定直入無覺禪房,眾僧阻攔無果,緊隨其後,老道一指嬰兒,“這個孩子我要了”。於是這寺院至此,多了一個老道。
這老道來的那一日,雲層嚴厚,不見初晨,隻見東方霞光萬丈,顏色漸深,如血色,忽然隱去。全日陰沉,偶然有陣風吹過,人在前麵走,道袍在後麵追。那道袍千瘡百孔,滿天星般的破洞,有幾處顏色暗沉,分不出是什麼沾染。腰間的葫蘆倒是鋥光瓦亮,尤其是中節更是明亮,可自打這道士來了寺院,沒人見過他用這葫蘆,更不知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伴著葫蘆的還有一截樹枝,看成色應該是山下剛撇的,還帶著一段樹皮。蓬頭垢麵,胡子已經分不清是白的還是黑的,頭發整在一起蓬鬆淩亂,指甲裏全是泥垢,一抬腳半個鞋底就張開大口,全身上下唯一能看的也就隻有貼身的內衣了。
下山洗了足足半日有餘,天色漸晚正趕在飯點,那老道穿著討來的衣服,吃了個大快朵頤,狼吞虎咽之下杯盤狼藉。
無覺遞過半杯茶,“消消食”。老道堆笑接過一飲而盡。
“乾道到此怕不是隻為了一個孩子吧。”
那老道目色一緊,惆悵之意盎然,氣勢瞬變,危坐在椅上,五指交叉,雙臂靠在桌沿,口中緩緩迸出兩個字“問道”。
“還未問乾道法號?”
“清衍,繁文縟節就不必了,覺得麻煩。還請無覺大師一看。”說罷老道一沾茶水,在桌上寫下一行小字。
“西行隻為求佛,世人卻在求我。不是佛要成就我,而是我要成就佛。”
無覺眉頭一緊,直直盯著看了半天,茶水蒸發了一半,問道:“那道長認為何為佛法?”
清衍言道:“殺為佛法,戮為佛道。”
無覺笑道:“這話要是傳出去,人們不明所以,免不了要聯合起來,向你聲討了。”
那道士言道:“這不正隨了我的願。”說完撇嘴一聲譏笑,而後大笑三聲。那笑中,三分譏笑,四分薄涼,半分狂妄,剩下的便是自嘲,笑的佛顫,笑的神抖,笑的人不敢抬頭。
“那和尚認為什麼是佛?”
無覺淡然一笑:“佛由覺生,人因性起,無上智慧乃謂佛。佛無量,則覺行無量,修者以行製性,以律製心,覺者以心施行,以性生心。覺行然後遇到無的境界,悟了便是佛,否則就是修者。刻意中的不刻意,執著中的不執著,人看到人便是佛,人看到佛便是人。終究我還是我,佛還是佛。”
清衍眉頭一挑,笑問道“那我呢?”
“你!哈哈哈哈哈,你這佛不是佛門中的佛。”無覺有心罵這無賴的道士,隻是怕犯了戒,大笑過嘲諷幾聲罷了。
“我是道士,怎麼會是佛!你這和尚也是滿嘴胡言亂語,小心我到佛祖那裏告你去。”清衍戲謔幾句,突然嚴肅,正要開口,手臂便被無覺壓住。
無覺嘲笑道:“你這道士,隻怕是其他道派也不承認吧。”見無覺阻攔,清衍抽出手臂,整整衣袖,又清理一下胡須,收攏了一下頭發,這時才看出,這道士胡須是黑色,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慢慢講道:“不要攔我,這話我要講出來,什麼時候我們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當今亂世不殺不以震天下,不殺不足以開天道,不殺不足以成佛,不殺不足以創往生極樂。非得要一個巴掌扇在他臉上,才能扇醒這混混世俗,把這萬家燈火扇滅。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然要殺那便殺個痛快,殺個昏天黑地,日月無光,殺個橫屍遍野,血流成河。以我之身作惡,種因,以彼之身結果,為善。留下千古罵名,成就萬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