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軍祥之戰(1 / 3)

第十一章 軍祥之戰

孫武帶繆不識一旌人從赤湖趕到郢都,已經日落西山了。剛一進城,就覺得不對勁兒:城門沒有士卒把守,街巷裏也沒有士卒巡邏,但吆喝聲、狂笑聲、呼救聲、犬吠聲卻此起彼伏地從四麵八方傳了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忽然,近處一個院落傳出尖利的啼哭聲,孫武忍不住了,對繆不識說:“你去看看!”繆不識走進院子,哭聲立刻停止了,不一會兒,繆不識帶著兩個吳兵走過來,其中一個光著脊梁,凍得渾身瑟縮。繆不識稟報說:“這兩個混帳東西在奸汙民女!”“報上名來!”孫武命令道。光脊梁的吳兵說:“我們是二軍六旌三行的人,我叫舟之林,他叫羊舍芑,我們兩個都是司馬中士。”孫武怒不可遏,喊道:“綁了!”四五個士卒上前來,將二人五花大綁。“大將軍綁不得我!”舟之林吼了一聲。“為何綁不得你?”孫武問道。“我是大王恩準的!”舟之林理直氣壯地答道。“混話!”孫武喝道,“你竟敢玷汙大王的名聲,本將軍要在全軍麵前將你斬首示眾!”“舟之林的話沒錯。”羊舍芑說,“大王的十六字口訣,全軍上下無人不曉!”“大王的十六字口訣?什麼口訣?”孫武困惑地問道。“飲所欲飲,食所欲食,取所欲取,為所欲為!”羊舍芑回答。這一瞬,孫武覺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了。他曾經預感到,攻克郢都後可能會在闔閭和將士中間產生出驕縱之風,進而出現軍紀渙散的局麵,也打算在適當的時候向闔閭提出約束將士的建議,卻萬萬沒料到,進城的第一天,闔閭就說出如此沒邊沒沿、荒謬之極的話來。他愣了半晌,不知所措。這時舟之林開腔了:“大王還提出‘以班處宮’的法子,我們這些……”“什麼什麼?”孫武糊塗了,“一般什麼工?”“‘以班處宮’,就是按尊卑等級分配住處。”舟之林解釋說,“吳國的君王在楚國君王的宮殿裏居住,跟那裏的宮姬睡;吳國大夫在楚國大夫的府第居住,跟楚國大夫的妻妾睡。我們這些小士卒,就隻能到百姓家裏去了……”孫武又愣住了,以為舟之林在說夢話。“我們……我們聽……聽說……”羊舍芑吞吞吐吐地說。“聽說什麼?”孫武問。“小人不……不敢說。”羊舍芑猶豫了。“說!”孫武厲聲喝道。羊舍芑的嘴不結巴了:“大王說,大將軍功勞最高,讓大將軍住令尹府,府裏的女人都歸大將軍。”“閉嘴!”一半由於氣憤,一半由於饑餓,孫武的雙手直打哆嗦。“大將軍,小人們確實無罪,大將軍放過我們吧!”舟之林求饒道。“走!”孫武吼道,“去楚王宮!”一聲鞭響,馬車飛也似的向前奔去,繆不識和士卒們緊步跟上。沒走多遠,一堆瓦礫擋住了去路,原來是一座宗廟被砸毀了。孫武下了車子,繆不識指揮著士卒連拉帶抬,把車子弄過去了。孫武剛要上車,卻見遠處一個仕宦模樣、腿腳受了傷的楚人向這邊跑,七八個吳兵緊步追上,一陣亂砍,楚人倒下了。吳兵們像是發現了孫武,詭秘地轉身逃跑了。繆不識告訴孫武:“吳兵中間有一個是太宰的近侍,名叫累息。”孫武狐疑地走到那楚人的屍體旁,看了一陣,卻不認識,便對繆不識說:“快去捉拿一個楚人,在朝廷裏做事的。’”繆不識轉身去了,不一會兒帶過一個人來,是王宮的閽人,孫武讓他辨認,閽人說:隻知道此人叫冷步垣,原是令尹囊瓦的門客,後來到宮裏來做事,別的就不知道了。冷步垣?這名字好像聽到過,卻記不得了。伯嚭的近侍為什麼要殺他?可能他們隻是偶然遭遇而累息亂殺無辜,不過看那行動的詭秘,卻又像是有意為之,這其中隱藏著什麼秘密呢?這時,北邊遠處傳來一陣喧嘩,接著,就見卷著濃煙的火光升起,直燒到半空。幾個吳兵背著包袱向這邊跑來,繆不識截住一個問道:“那邊何以燃起大火?”吳兵答道:“將士們燒了高府!”“高府?什麼高府?”繆不識問。“就是糧庫。”吳兵說完,跑了。“亂了,全亂了!”孫武自語道。來到楚王宮,孫武跳下車,就要進去,不料剛上了幾步台階,就有十幾名武士上前將他攔住了。自從孫武做了大將軍,闔閭的侍衛擋他的駕,這還是頭一次。孫武有些慍怒,但他忍住了,說道:“速速稟奏大王,說孫武求見!”上士侍衛欒興走到孫武跟前,說道:“大王歇息了。”孫武忽然想起,在柏舉之戰期間,有一次他去見闔閭,闔閭正在睡覺,欒興熱情地讓他坐下,然後把闔閭叫醒。於是說道:“倘若大王睡下了,你也要告訴他,說我有要緊的事要找他。”“大將軍莫要難為小人了。”欒興說,“大王吩咐過,任何人都不準進宮!”孫武知道再說也無用了,便問:“伍行人何在?”欒興答道:“不太清楚,聽說正在忙著尋找楚平王的墳墓。”“太宰呢?”孫武又問。“正在楚國新任令尹子西府上歇息。”欒興回答。孫武怒氣衝衝,轉身就走。“對了,大王讓小人轉告大將軍,到令尹囊瓦府上歇息。”欒興加了一句。車子又跑了起來。一路上,吆喝聲、狂笑聲、呼救聲、犬吠聲不絕於耳,士卒背著扛著提著夾著搶來的東西四處亂竄。孫武覺得胸腔裏好像燒著一盆火,焦灼難忍,這一切太意外了!他恨不得立即揪住伯嚭的衣領,質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繆不識不斷地向人打聽子西府第的去處,拐彎抹角轉了整整一個時辰,總算找到了。大門虛掩著,沒有侍衛,或許是伯嚭忘了安排,也可能是侍衛們各自取樂去了。廳室裏淩亂不堪,衣物器具丟棄得滿地都是,顯然是被搜尋和搶掠過的,有兩個喝得酩酊大醉的侍衛斜躺在地上打呼嚕。孫武隻管向燈火明亮的地方走,燈火越亮,就越暖和,木炭燃燒的氣味就越刺鼻。他向北走到盡頭,轉頭一看,頓時驚呆了:東邊的一間屋子裏,伯嚭赤條條地壓在一個女人身上,還有五六個全身赤裸的女人站著坐著跪著圍在旁邊……孫武猛然感到頭部一陣暈眩,上身晃了一下,兩腳也有些發軟,仿佛是喪失了意誌,也像是夢遊症患者,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地順著原路走了出來,直到繆不識叫他,他才清醒過來。“大將軍,我們還往哪裏去?”繆不識問。是啊,往哪裏去?孫武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繆不識又問:“大將軍,我們還沒吃晚飯呢!弟兄們都餓了!”對呀,還沒吃晚飯呢!但是到哪裏去吃呢?

按孫武原來的打算,是先封楚國的庫帑,沒收囊瓦等高官的財產,然後用這些錢向百姓征購糧食,可現在,一切都亂了!闔閭拒不見臣下,不必說,是忙於跟宮姬們淫亂;伍子胥急於報仇,正在尋找平王墓;伯嚭則像一匹配種的驢……唉!正在發愁,忽聽前麵人聲喧嘩,接著,一群人舉著火把呼呼啦啦地向這邊走來,他們搬著金盤銀盆銅鼎繡衣,車上也裝得滿滿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等走近了才發現,竟是蔡昭侯一夥,未等孫武開口,蔡昭侯就笑嘻嘻地說:“是孫將軍哪,我們剛從囊瓦的府第出來,被囊瓦敲詐去的寶貝物歸原主了,此外還得了不少寶貝呢?唐君也把他的肅霜馬牽走了。孫將軍忙著,我們先走一步了!”說完,一群人又呼呼啦啦地走遠了。繆不識上前說:“大將軍,既然大王把令尹府分給了大將軍,我們隻能去那裏弄晚飯吃,我們應當趕緊去,否則就讓別人搶光了。”孫武茫然答道:“就依你吧!”車子在令尹府門前剛一停下,就聽裏麵傳出刺耳的詈罵吼叫聲,接著就有十幾個吳兵一手拿著金銀器皿一手持刀向門外退出,另一夥吳兵追上,雙方毆鬥起來。繆不識高聲吼叫道:“大將軍在此,都給我住手!”吳兵們立即各自在原地站住了。孫武剛下車,要詢問究竟,卻見大門裏麵一群吳兵對打著湧了出來,繆不識再次吼叫,想製止毆鬥,卻沒有任何效力:他的聲音被吵鬧聲淹沒了。孫武決定親自上前製止,但他立即驚呆了:公子山與夫概推推搡搡地出現在人群中,夫概顯然喝了酒,滿臉通紅,兩個人對罵著,忽然,夫概在公子山胸脯上推了一把,公子山向後退了個趔趄,險些摔倒。緊接著,夫概呼喊了一聲,他手下的人撲上前,一陣猛打,公子山的人敗下陣來。公子山一麵罵,一麵帶著人氣呼呼地走了。夫概剛要轉身回去,卻見孫武站在路旁,似乎酒醒了幾分,說道:“哦,是大將軍。黑夜來此,有何見教啊!”孫武一麵上台階,一麵說:“為了爭奪令尹府第的財產,自己人大打出手了?”夫概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傲氣,用譏諷的口氣說道:“大將軍是來接管令尹府的吧?哈哈,可惜晚來了一步!這事也怪大王,大王也太疏忽了,吳國先君早就定下了兄亡弟繼的規矩,他卻立了太子,我夫概已經委屈多年了。現在,大王居王宮,我住令尹府,不算過分吧?剛才大將軍都看見了,我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山打跑了,我想,大將軍一向顧全大體,不會難為我的!”夫概說完,就進門去了。孫武失神地回到車上,繆不識說:“東邊有一座宗廟,我們可去那裏暫住一夜。”孫武又一次茫然答道:“就依你吧!”馬乏了,車子走得很慢。此時,孫武才意識到,情勢之壞已經超出了任何想像,首領們全都喪失理智而進入了癲狂狀態。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吳國的這支人馬就會全部葬身於異國他鄉。能否用權力來製止這股掠奪之風呢?不行了!夫概的位次原是在我、伍子胥、伯嚭之下的,現在居然以闔閭繼承人的身份自居了!自己雖然是大將軍,但畢竟是個客卿,闔閭之所以委以重任,夫概之所以聽從調遣,都是因為功業未竟,如今郢都已經攻克,一切都變了!我連夫概都約束不住,還能管得了誰呢?到了,繆不識把孫武接進宗廟,然後說:“大將軍稍坐片刻,我去弄點吃的。”“到哪裏去弄吃的?”孫武問。“大將軍別管了,我有辦法。”繆不識說完,就往外走。“哎,等等。”孫武叫住了他,“一旌有一千多人,這個小宗廟能住得下嗎?”繆不識回到孫武身邊,小聲說:“我一直沒敢告訴大將軍,進城後,一路上士卒們耳濡目染,哪個能不眼紅?都說已經吃了虧,再不搶就來不及了,因此人越走越少,跟著到這裏來的,還不到一百人了。”

孫武默然良久。繆不識果然弄來飯食,孫武幾十個人胡亂吃了,在宗廟裏住了一夜。次日清早,孫武又去來楚王宮,守門的侍衛依然阻攔,孫武對欒興說:“倘若你不去稟奏大王說孫武來了,我就一直跪在這裏!”說完,便在宮門口跪下了。欒興見狀,隻得開了宮門,向內殿跑去。來到寢宮,門沒關,欒興卻不敢闖進去,他在門外聽了聽,裏麵悄無聲息,往常闔閭睡覺是打鼻鼾的,今天卻沒有,欒興一時沒了主意,猶豫了一會兒,便轉身回去。剛走了幾步,就止住了,心想,孫將軍還在門外跪著,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大群人前來觀望,倘若此事鬧大了,闔閭反因我不及時稟奏而加罪於我,如何是好?這樣想著,便又溜回到門口。屋子裏傳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是粗重的喘息聲,欒興頓時覺得自己像是犯了彌天大罪,他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向後退——“吳國大將軍孫武求見大王!”洪亮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欒興嚇得魂不附體,回頭一看,竟是孫武跪在離門口五六步遠的地方。原來他在門外等久了,不見動靜,便硬是闖進宮裏來了。“吳國大將軍孫武求見大王!”孫武又喊了一遍,聲音更高了。欒興無所措手足,慌張了片刻之後,便跑到孫武身後,跪了下來。“鏗……”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從不遠處傳來,接著是嘩啦一串碎響。欒興急忙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跪在原地。又過了好一陣,闔閭出來了,倦意十足的臉上像是塗過了一層油,眼皮多少有些腫,外眼角微微下垂,蹣跚了幾步之後,懶洋洋地坐在一張虎皮墊上,他好像沒看見孫武,卻問道:“方才是什麼響聲啊?”“回大王。”欒興稟奏道,“楚宮前麵的九龍之鍾被我軍砸毀了!”闔閭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他看了看孫武,卻並不給他賜坐,拖著長腔問道:

“大將軍……有事嗎?”口氣冷冷的,隱含著慍怒的成分,連欒興都覺得吃驚,心想:大將軍攪亂了大王的好事,大王如何不惱?孫武卻不計較這些,隻管進言道:“昔日楚平王昏庸無道,寵信奸佞,娶子之妻,廢嫡立庶,鬧得國政混亂,上下離心,從而導致大王伐楚之義舉。今吳軍攻克郢都,就應當整肅軍紀、維持治安,以穩定民心,可是,我軍進城才一天功夫,就把個郢都攪得烏煙瘴氣,搗毀社稷宗廟、砸爛九龍之鍾,焚燒高府、搶劫財物、屠戮無辜,淩辱婦女……”“毀廟砸鍾,正為挫傷楚人之心誌,揚我大吳之盛威;取楚之財,為我所用,天經地義,不然,我軍伐楚何益?”闔閭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孫武的話,因為剛才他聽到了“淩辱婦女”四個字,直如芒刺在背。“財貨可取之於庫帑和富豪之家,安能劫奪百姓?”孫武反駁道,“且曆來征伐,隻是為了爭霸,謀得諸侯國的朝拜貢賦,而對他國的宗廟社稷從不破壞,我軍砸毀楚人宗廟,實乃挑起民憤之舉;以班處宮,不但有悖人倫,而且自招惡名。

此風不止,必自惹而亡!”闔閭更加惱怒了:這個孫武太不知眉眼高低,居然抨擊‘以班處宮’,把矛頭直接指向我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語含譏諷地說:“大將軍是否覺得令尹府裏的女人不夠受用啊?要不,寡人從宮裏調撥十名宮姬讓大將軍帶走?”欒興忙說:“稟奏大王,令尹府已被王弟大人占下了,大將軍暫且在一所破廟裏安歇。”闔閭一怔,立即後悔自己失言,便問欒興:“怎麼回事?寡人不是說過令尹府給大將軍的,夫概怎敢僭越?”“小的也說不清楚。”欒興答道:“令尹府先是蔡侯、唐公搶劫了一番,後來被公子山占了,王弟大人又帶人去,兩下打了起來,聽說還傷了十幾個人,後來公子山被打敗了……”“一群混賬!”闔閭罵了一聲,又對欒興道,“你去,傳寡人的口諭,叫夫概從令尹府搬出去!”“大王,萬萬不可!”孫武製止道,“以夫概先鋒的脾氣,免不了與孫武有一番衝突,事情張揚出去,吳軍必將名聲掃地,在諸侯中傳為笑柄!且孫武住在何處無關緊要,大王需要思謀的是下一步的方略。”“依你之見,又當如何?”闔閭問。

孫武道:“上上之策,是接太子建之子公子勝入郢,以代今王,楚人憐太子建無辜,必擁護新君,而公子勝感激吳國恩德,必定結好於我。若如此,大王名為赦免楚國,實際上卻得到了楚國。此乃孫武肺腑之言,望大王三思。”闔閭道:“大將軍的話不無道理,容寡人細作權衡。”伍子胥帶著一旌吳兵在郢都以西的八嶺山搜尋了好幾天,卻沒有找到楚平王的墳墓。從當地的百姓那裏也得到了一些線索,但大都捕風捉影,而且說不清詳細地點。又聽說楚平王害怕盜墓,死前留下了遺囑,昭王就遵囑造了許多疑塚。這些情況使伍子胥意煩心焦,眼睛裏掛上了血絲,嘴唇上鼓起了瘡皰,但他的決心沒有動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於是朝出夜歸,奔波不止。這天,他又帶上士卒進了深山,根據最新探聽到的地點來到一棵大鬆樹底下,正要破土,一個瘦骨嶙峋的老者走上前來,對伍子胥說道:“敢問這位將軍可是伍大人?”“在下正是伍子胥。”伍子胥答道:又問,“長者有何見教?”“楚王未能將伍家斬盡殺絕,真是天意!”老者說,“平王的墳不在這裏。”“老人家知道平王墳地的所在?”伍子胥急切地問。“嗯,知道,將軍請隨我來。”老者說完,便邁開大步往前走,伍子胥跟他並肩走著。路很長,伍子胥便與老者攀談起來,老者告訴他:我家祖孫三代都是石匠,十年前兒子和孫子都被征調到此地建造平王墓,當時孫子才十五歲,我不放心,所以偷偷在後麵跟著,知道了墓地的去處。墓成之後,朝廷為了防止泄密,就把二百多個匠工當作殉葬者封在墳墓裏麵了。十年來,我無時不想報此大仇,無奈人老體衰,力不從心,不料今日竟有此機會,得以申此冤氣。說著就來到一麵峭壁之下。老者背著手走了幾個來回,然後指了指,說:“就在這裏。”

若非有人指點,誰也不會找到這裏來的,這裏跟其他山腳一模一樣,隻是雜草荊棘更多一些罷了。伍子胥當即命士卒動手,土質很鬆軟,不多時,就挖進去三丈多。再往裏,是堅硬的石頭,老者說,那是石門。果然,軟土挖淨之後,一麵兩丈高一丈半寬的石壁顯露出來。伍子胥聽從了老者的話,命士卒在石門的上方鑿穿了若幹洞,又弄來許多胳膊粗的纜繩,纜繩頂端帶有活鐵鉤,將其穿入洞中,一拉,活鐵鉤就展開來,從裏麵掛住了,然後找了十頭大象,一齊拉動纜繩。忙活了好一陣,石門終於訇然拉倒了。洞裏是三丈見方的墓室,兩側的地麵上滿是人骨和鐵鐐,前方正中能看到第二道門,用同樣的方法,這道門也拉開了。門裏麵是一條甬道,兩旁各有四個室,陪葬器物數以千計,舞俑、樂傭、兵器、樂器、銀銅器皿、金玉佩飾,應有盡有。士卒們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的什物,便一哄而上,不多時,就搶了個精光。甬道的盡頭,停放著一具巨大的棺槨,伍子胥命士卒把它拖出來,打開棺蓋。也真是奇了,死去十年之久,屍體卻沒有腐爛,隻是麵色有些發烏,且布滿了細密的皺紋,看那張臉的五官輪廓,分明就是楚平王。雖說分隔為陰陽兩界,卻仍然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一瞬,伍子胥感情如同決了口的堤壩,洪水一瀉千裏。他猛地跳上去,左腳踏在楚平王的肚子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插進了他的眼窩,一鉤,將兩顆眼珠摳了出來。然後,揮起鞭子向屍體沒命地打去,一邊抽打,一邊斥罵:“你這個十惡不赦的無道昏君,是非不辨,忠奸不分,要這雙豕犬之目何用……我家三代人有功於國,你卻百計相害,殺我父兄,又要將我斬草除根……多虧上天有眼,護佑我不死,十年歸報此仇……你霸占子妻,藐視人倫,連豬狗都不如……你陷害太子,廢嫡立庶,何異於蛇蠍豺狼……費無極是何等卑鄙齷齪之小人,你竟視若掌上明珠……似你這等魑魅鬼蜮,有何麵目躺在這具棺槨之內!”罵到這裏,伍子胥操起拉陵墓石門的鐵鉤猛地插在屍體上,向外一拽,屍體便被拖了出來,摔跌在地上。伍子胥又將鐵鉤掛在屍體的鎖骨上,一直把它拖到一個土坡頂上,繼續掄起鞭子抽打……烏雲翻滾,西風呼號,伍子胥一鞭接一鞭地抽下去,每一鞭,都有一塊屍肉或一片袍服飛起,隨風飄到半空;那屍體,已經成了一灘爛泥……一連抽了三百鞭,伍子胥筋疲力盡了,他把鞭子扔在地上,癡呆了半晌,忽然號啕大哭起來:“父親啊,兄長啊,你們死得冤枉啊!一國之忠臣良士,竟遭小人蟲豸之毒手,致使父兄於九泉之下,十年不得瞑目!今天子胥報仇來了,掘平王之墓,鞭平王之屍,以消心頭之恨,父親兄長可以正寢了!”哭罷,即設案焚香,陳列貢品,對天三拜九叩,祭奠亡靈。這時,伍子胥的一腔怒火退了大半,便引著將士們返回郢都。坐在顛簸的車子裏,他享受到一種情緒宣泄之後的放鬆感,但同時,卻覺得心中的鬱悶並沒有完全泄盡,這鬱悶,像一團火球,依舊在他胸腔裏滾動著。到底什麼原因呢?起初他想不明白,但後來,漸漸地悟出了其中的緣由:我在鞭打著已經死了的楚平王,而不是我親手殺死了楚平王!死人是沒有靈魂,沒有知覺的,他不知道恐俱,不知道悔恨,也不知道疼痛,他活著的時候,我畢竟沒有動過他一根毫毛。因此,鞭屍這種方式的複仇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是的,這種無力的複仇與我十九年的忍耐和轉戰千裏的辛勞是極其不相稱的!想到這裏,伍子胥胸腔裏的那團火球燒得更旺了。不行,不能就此罷休。怎麼辦呢?伍子胥苦苦地思索著……忽然,他眼前一亮,腦海裏閃出四個字來:“父債子還!”對,追殺楚王!卻說楚昭王在雲澤遭了強盜的襲擊和搶劫之後,幸遇子期前來護駕,鬥巢、宋木、申包胥等人也尋蹤而來,當下君臣商議再三,最後一起逃往鄖城。鄖城是鬥巢的老家,他將昭王一行請進家中。家人見國君到此,熱情款待。君臣顛簸多日,疲憊不堪,現在終於有了落腳之處,於是,吃罷晚飯後,便各自歇息了。鬥巢的二弟鬥辛擔心昭王夜裏無人服侍,就守在門口,閉目假寐。後半夜,鬥辛忽聽附近有腳步聲,睜眼一看,果然門外有人影閃動,便立即提劍跟了出來,在院子裏轉了幾圈,卻沒有人,仔細聽聽,也沒有任何動靜。鬥辛以為自己弄錯了,便要回去。這時,一個黑影突然撲向門口,鬥辛飛步上前,一把揪住,仔細一看,竟是三弟鬥懷。他不敢聲張,將鬥懷拉到村外的一棵大榕樹下,喝問道:“三弟意欲何為?”鬥懷氣呼呼地答道:“他父親殺了我們的父親,我殺了他,以報父仇,有何不可?”鬥巢三兄弟的父親鬥成然原是楚平王時的令尹,後來平王聽信了費無極的誹謗,將其殺害,鬥懷始終懷恨在心,於是才有今日之舉。鬥辛說:“君子即天也,父親之死,乃天降其禍,天不可違,有何仇可報?”鬥懷激憤地說:“君在朝廷則為君,在野則為草芥,得此良機而不殺之,豈不遺憾終生?”“昔周宣王的大臣仲山甫美德功勳布於四方,其人也,軟的不吃,硬的不吐,不欺侮鰥寡,不畏懼強暴。此乃真丈夫也!”鬥辛勸道,“今大王落難至此,猶鳳凰墜地也。你在弱者麵前逞雄,非勇也;乘人之危,非仁也;滅宗廢祀,非孝也;行事而無名,非智也;有弑君之心,非忠也。古人雲:

仇不及嗣。今大王已悔前人之過,何必糾纏前朝之恩怨?大王之難,即楚國之難,當此吳軍蹂躪我國百姓之際,你不思禦敵,隻圖報一己之仇,天理難容!你若再敢魯莽行事,我必先殺你!”鬥懷憤然吼道:“依你之見,夏桀、商紂等無道之君亦為天乎?商湯、周武均為逆天之賊子乎?今因平王父子兩代君王荒淫昏庸,忠奸不分,致使我千乘之國敗於蠻吳,此二君實乃失國之賊也,此等鳩雀之屬,兄為何以‘鳳凰’譽之?

你不辨君王之賢劣,是不智也;你遺忘殺父之仇,是不孝也;

你以兄淩弟,非勇也;你有殺骨肉同胞之心,是不仁也!似你這等人,倘若生於殷商之世,必是助紂為虐之佞臣!”說完,便揮起手中的短刀,猛力向榕樹砍去,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鬥辛望著他的背影,木然良久,然後伸手去拔那短刀,但短刀牢牢地釘在樹幹上,拔不動。他愣愣地回過頭,想追尋弟弟的背影,然而那背影已經消失了。昭王在鄖城逗留了幾日,便帶領眾臣投奔隨國而去。再說子西奉命引兵一萬扼守魯洑江,聽到郢都失陷、昭王逃離的消息,便帶領所部人馬輾轉來到脾泄,因不知昭王去向,便穿起了國王的袍服,乘坐著國王的車駕,自稱是楚王,以穩定人心。楚人原先對朝廷的腐敗和國政的混亂十分不滿,怨聲詈語遍及街衢阡陌,現在見吳軍燒殺搶掠、肆虐橫行,無不切齒,便轉而同情昭王。於是,四方民眾扶老攜幼,紛紛追隨子西,請求為朝廷效命。子西從中選拔青壯者組成新軍,同時派人探聽昭王的下落。不久得知昭王去了隨國,便引兵前往護駕。伍子胥探知到昭王的下落,對闔閭說:“楚王不除,則楚國不滅,臣願帶一支人馬,覓此昏君,鎖之以歸。”闔閭答應了。伍子胥率兵一萬,進逼隨國邊境,致書與隨侯,羅列楚王之罪,要求隨侯交出昭王。隨侯遣人對伍子胥說:“敝國為楚之屬國,楚王有難,不敢不納,但隨乃彈丸之國,非久留之地,楚王已離隨往別處去了。”伍子胥想,柏舉之戰後,囊瓦逃往鄭國,或許昭王也投奔到那裏,再說鄭國曾殺太子建,此仇至今未報,於是便舉兵伐鄭。鄭定公大為恐慌,便把此禍歸咎於囊瓦,囊瓦聽到了風聲,便自殺了。鄭定公將囊瓦的屍體獻給了伍子胥,並一再申明楚王不在鄭國。伍子胥將囊瓦之屍拋於荒野,卻不撤兵,必欲滅鄭,以報太子建之仇。鄭國召集文武朝臣商議大計,眾臣紛紛要求定公背城一戰,定公頗為惱怒,問道:“鄭國的兵力強於楚國乎?楚國沃野千裏,兵車數千乘,甲士二十萬,尚且敗在吳軍的腳下,連都城都丟了,眾卿力勸寡人出戰,欲使鄭國自取其滅乎?”眾臣麵麵相覷,無言以對。定公出招賢之令,懸於都門:“有能退吳兵者,賜封百裏之采邑。”次日,一個名叫皇甫儀的人來見,自稱不費一兵一卒即可退敵。定公見他是一介布衣,且相貌平平,心想此等大事不是耍處,便向他詢問退兵之策,皇甫儀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