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為西朝昭明帝乾聖十一年。
大西朝國都安泰城。
富麗堂皇的翠微宮明光樓。
柳萬勝和妻子平城公主樂曼緹站在翠微宮的樓閣之上,在這個皇城的製高點憑欄遠眺。
他們俯身鳥瞰安泰皇城,皇城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的熟悉,許多美麗的景致都一覽無餘,盡收眼底。
但見蔥戎的盎然綠色溢滿皇城,點亮每一個溫情的晝彩與夜色。湛藍似明鏡般的滏水河如同一條玉帶穿城而過,飄然仙逸,安冉嫻靜。許許多多紅牆碧瓦與參天古樹交相輝映,代表皇家氣派的鎏金琉璃頂在陽光的照耀下金碧輝煌,更顯磅礴大氣。一幢幢巍峨雄壯的建築物鱗次櫛比,在養眼的天青色裏,繚繞著安泰城滿目的人間煙火。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一泓碧水照碧霄,一副圖卷寫眾生。
繁花似錦,青鳥如煙。轉瞬飛翅,隱入雲水間。
柳萬勝極目遠眺,眉頭緊鎖。
樂曼緹輕輕挽起他的手,柔柔的說道:“勝哥,你在想什麼呐?”
“我在想,打仗到底是為了什麼?”柳萬勝道。
“哦,那是,為了什麼呢?”樂曼緹忽閃著一雙長長睫毛的大眼睛,難掩崇拜的認真問道。
——“為了什麼呢?”
柳萬勝腦海中曾經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他苦苦的思索,卻並未尋求到答案。
秋風沙場,槍林箭雨,刀頭飲血,枕戈待旦,戎馬生涯,累屍遍野,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到頭來都不過是肅殺過後,猙獰褪盡,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曾經無數次的衝鋒陷陣,曾經無數次的九死一生,曾經無數次的瀕臨絕地,又曾經無數次的絕處逢生。
他曾經抱怨於命運的捉弄,也曾經感恩於老天的憐憫,他曾經執著於搏命的拚殺,也曾經厭倦於這無休止的紛爭。
他效力北朝又牽念西朝,身在西朝又心係北朝。無比複雜的情緒讓他感覺到焦慮,忐忑,寢食難安,又有一種歇斯底裏的心浮氣躁在胸膛裏纏繞。而與愛妻樂曼緹的耳鬢廝磨間,又令他忘記了這人世的煩惱。在溫柔鄉裏,得到了精神世界最美好的感覺,所以,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同妻子在一起更加的輕鬆,愜意,安穩,嫻靜,坦然,舒適,溫暖,幸福。
回望曾經披堅執銳的歲月,鐵馬冰河,刀槍影綽,陡然入夢。
“這世上的男兒,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打仗呢?到底是為什麼,能讓他們拋妻棄子,離開父母高堂,去到離家很遠的地方,拋去頭顱、灑下熱血、舍掉性命,不惜放棄自己所有的一切。他們是為了什麼?僅僅是為了遵從命令嗎?”
許多普通的人,或許並不理解信仰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信仰,這如此高尚的字眼,不會出現在他們的字典中。或許,他們從軍的目的很單純,很樸實,很接地氣。他們離開家園、參軍打仗,隻不過是為了能有口飯吃,有幾件衣服穿,能給家裏帶來一些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寬裕。至於說打仗死人,沙場玩命,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這世上,有哪件事情是容易的,有哪件事情是不需要承擔風險,不需要背負壓力,而去做的呢??
北朝的寰宇帝廖昌英明神武,雄才大略,南征北討打下這千裏江山;西朝的昭明帝忍辱負重,雪兔搏鷹,宮鎖心計剪除朝中的逆臣;他們在心裏,在夢裏,在骨子裏,都是渴望大一統的君主,都渴望用國家機器——軍隊,來完成他們的宏圖大誌,他們的霸功偉業。而他們軍隊的出色指揮者們,如宇文霸,如李嵩,如柳擒鷹,如柳萬勝,如馬文忠等等等等……他們都施展了自己的才華,實現了自己短期內的抱負,讓自己在各自朝中的地位得以無限放大,得以高調推崇。
刀光劍影中,鐵蹄翻飛下,那些呆板且異想天開的降卒,那些悲戚又無端木訥的婦孺,那些本互不相識無冤無仇、卻舉起刀劍拚命砍殺的對手;那些風燭殘年的耄耋老人,那些嗷嗷待哺的饑餓嬰孩,那些來不及申訴的冤魂,那些在痛苦中死去的亡靈,為了每一寸土地的爭奪,為了每一個城郭的占據,所有的犧牲者,所有的殉道者,所有的殘肢、熱血、屍骨、骷髏,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所有的所有,都被掩映於簡書的篆體下,掩埋於曆史的塵埃裏,杳遠的迷霧中。
太多太多無法用數字估量的生命,他們的逝去宛若流星,形同螻蟻。
如流星般轉瞬即逝,似螻蟻般籍籍無名。
他們從未被人提及,從未被人重視。
卻也從未被人忘卻。
忘卻的可以被紀念時想起,紀念的可以始終不會被忘卻。
他們是帝國大廈上磚瓦的顆粒,是強大版圖上疆土的塵埃。
——對所有的生命,我們不應該都心存敬畏嗎?
明光樓的漢白玉欄杆處,柳萬勝夫妻二人靜靜的站立著,望向遠方的天際。
廣闊無垠的玉宇仿佛空寂的巨大幕布,罩在西國蒼茫的大地上。遠處一條渾濁的飄帶肆意盤旋,是黃沙席卷在空中的惡作劇。餘暉中的血紅色塗滿遙遠的西天;這裏沒有江楓,沒有漁火,卻有愁苦間的無眠。
城頭的朔風吹掉了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它在皇城的高樹上掙紮而下,滑翔著、遊走著墜落,完成了它們這一代的使命。它曾經綠意鮮翠,生機盎然,如今卻是榮光不再,老而彌堅。在墜落的一刹那,它仿佛看到了那些有生力量的嫩芽在枝丫間積蓄力量、擠破束縛,爭先恐後的開枝散葉,為明年的鬱鬱蔥蔥蔥再塑凝妝溢美的輝煌。
那一刻,它也看到了百萬雄兵。
安泰城城北有星星點點的沙漠,有河流,有胡泊,有綠樹,有草甸,有盤旋飛翔的蒼鷹,有安然吃草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