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人與海(2 / 3)

他獨自一人念叨著:“要是那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幫我一把,還能讓他見識見識這場景。”

“上了年紀的人不該獨自待著,”他想,“不過有時這也沒法避免。”“為了保持體力,我 一定要在金槍魚沒壞時就吃掉它!還得記住隻能在早上吃!”他對自己說。

半夜時分,兩條海豚遊到了小船的旁邊來,他能聽見它們翻騰噴水的聲音,並能通過不同的 噴水聲辨別出雌雄。

隨後他憐憫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真奇怪,”他想,“我從沒釣到過這麼有勁兒的 魚,行動也很特別。如果它跳出水麵來,或者來個猛衝,就能把我搞垮。也許它太機靈,不 願跳出水麵來;也許它曾上鉤過好多次,所以知道應該如何搏鬥。它哪會知道對手隻有一個 人,而且是個老頭兒呢。不過這是條多大的魚呢,如果魚肉好的話,在市場上能賣好大一筆 錢吧。看它咬餌的樣子像是條雄魚,拉起釣索來也像條雄魚,不慌不忙地跟我搏鬥,隻是不 知道它是不是有什麼打算,還是跟我一樣不顧死活?”

他回憶起曾釣到過一對大馬林魚,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食,沒想到雌魚卻上了鉤,它絕望地 掙紮著,不久就筋疲力盡了。而那條雄魚始終守在它身邊,在釣索下竄來竄去,陪著它在水 麵上一起打轉。那雄魚離釣索如此之近,以至於老人生怕它會用尾巴把釣索割斷。它的尾 巴 像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也都和大鐮刀差不多。於是,老人用魚鉤把雌魚鉤上來,用棍子 朝雌魚的頭頂打去,直打得它變了顏色,然後和孩子一起把它拖上船去。這段時間,雄魚一 直跟在旁邊,並時不時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魚在哪裏,然後再掉下去,落回海裏。它那 淡紫色的魚鰭,大大地張開來,把它身上所有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顯露了出來,那麼美麗 ,而它也一直守到最後才走。

這是老人打漁時看到的最令人難過的事了。

老人把身子靠在船頭邊被磨圓的木板上,那魚正扯著釣索朝著它所選的方向穩穩地遊去。

這魚選擇待在幽暗的深海裏,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和詭計。我選擇的是到沒人到過的地方去 逮它,現在我們被拴在一起了,而且都是無從求助。

也許我不適合當漁夫,他想:然而我生來幹上了這行。因此,我一定要記住,天亮後就吃掉 那條金槍魚。

將要天亮的時候,有什麼東西咬住了老人背後的一個魚餌,釣竿“啪”地折斷了,連在其上 的釣索越過船舷朝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擔著大魚帶來的拉力,身子則 朝後靠,就著木頭船舷,把那根釣索割斷了。接著又把另一根離他最近的釣索也割斷了,並 將這兩根釣索卷兒的斷頭係在一起。老人用一隻手熟練地幹著,他一隻腳踩住了釣索卷兒, 牢牢地打上了個結。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釣索各有兩卷備用釣索,再加上被大魚咬住的那根 上也有兩卷,現在他有六卷備用釣索了,而它們全部接在一起。

他想,等天一亮了,我就得把那根下到40英尋深的釣索也割斷了,然後把它連在那些備用 釣 索卷兒上。這樣,我將丟掉兩百英尋的釣索,還有釣鉤和導線,但這些都能再置備,萬 一釣上了別的魚,倒把這條大魚搞丟了,那怎麼辦呢?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麼魚。也許是 條大馬林魚,或劍魚,說不定還是鯊魚。我根本來不及琢磨,就不得不趕快擺脫掉它。

他又說了出來:“但願那孩子在這裏。”

可是孩子並不在這裏,他想。你隻有你自己一個人,你還是先回到最後那根釣索邊上,把它 割斷了,然後係上那兩卷備用釣索吧。

他這樣做了,摸黑幹很難。有一次,那條大魚翻起了一陣浪花,把他臉朝下拖倒在地,害得 他眼睛下被劃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從他的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他慢 慢挪回船頭,靠在船舷上歇息。他用肩膀把釣索固定住,小心地試探那魚拉拽的分量,然 後伸手到水裏測試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這魚剛才為什麼突然搖晃了一下,他想:或許是釣索在它隆起的背脊上蹭了一下,不 管它力氣多大,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船跑吧。目前凡是會惹出亂子來的東西都除掉了,我 還有好多備用的釣索,也沒什麼要做的了。

“魚啊,”他輕輕地說出聲來,“我跟你奉陪到死。”

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期待著天明,眼下正是破曉前的時間,天氣依 然很冷,他把身子緊貼著船舷取暖。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晨光中,釣索向下 伸到水中。小船平穩地移動著,初升的太陽一露麵兒,陽光就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說。

海流會把我們遠遠地送往東方,他想:但願它會隨著海流拐彎,這就說明它越來越疲乏了。

當太陽完全升起來時,老人發覺這魚並不累,但從釣索的斜度來看,它遊動的深度變小了。 這說明它也許會躍出水來,也許不會。

“上帝啊,叫它跳吧,”老人祈禱著,“我的釣索夠長,可以對付它。”

也許我把釣索稍微拉緊一點兒,它一覺得痛,就跳了,他想。既然天已經亮了,就讓它跳吧 ,這樣它背脊上的那些液囊就裝滿了空氣,它就不會死在海底了。

他動手拉緊釣索,可是釣索已經繃緊到快要繃斷的地步。他後仰著身子來拉,感到釣索硬梆 梆的,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我千萬不能隻是猛拉,他想:每猛拉一次,就會把釣鉤劃 出 的口子弄得更寬些,等它當真跳起來的時候,也許會把釣鉤甩掉。好在太陽出來了,我不用 再盯著太陽看了,這會好過些。

釣索上粘著黃色的海藻,老人知道這會令魚多拖上些分量,所以他很高興。

“魚啊,”他說,“我愛你,尊敬你。但我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你殺死。”

一隻小鳥從北方朝小船飛來。掠過水麵飛得很低,那是隻鳴禽,老人看出它非常疲憊了。

鳥兒飛到船艄上,在那兒歇一口氣。然後它又繞著老人的頭飛了一圈,落在那根釣索上。“ 你多大了?”老人問鳥兒,“你這是第一次出門嗎?”

他說話的時候,鳥兒也望著他,它太累了,竟沒有細看這釣索,隻好用小巧的雙爪緊抓住了 釣索,隨之搖晃。“這釣索很穩當,”老人對它說,“你怎麼會這樣疲乏啊。鳥兒,你怎麼 啦?”

也許老鷹飛到海上來追捕它們,老人想。但是這話他沒跟這鳥兒說,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話, 而且它總會知道老鷹的厲害的。

“好好兒歇歇吧,小鳥,”他說,他的背在挺了一夜後變僵了,眼下痛得更厲害了,隻能靠 說話來鼓勁。

“鳥兒,樂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他說,“很抱歉,我不能趁這會兒刮起小風的時候,扯 起帆來把你帶回去,可是我總算有個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這當兒,那魚陡地一扯,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撐住了身子,再放出一段釣索 ,整個人早被拖到海裏去了。釣索抽動的時候,老人竟沒有留意到鳥兒飛走了。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釣索,卻發現手上正在淌血。他開始把釣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魚轉回 來。但是拉到快繃斷的當兒,他就握緊了釣索,身子朝後倒,來抵消釣索上的那股拉力。

“你現在覺得痛了吧,魚,”他說。“老實說,我也是如此。”

他掉頭尋找那隻小鳥,鳥兒卻已經飛走了。

老人想:我怎麼會讓那魚猛拉釣索,以至於劃破了手?我一定是越來越笨了。要不,也許是 因為我隻顧著看那隻小鳥,想著它的事兒的緣故。現在我要關心自己的活兒了,過後得把那 金槍魚吃下去,這樣才不會沒力氣。

“但願那孩子在這兒,要是我手邊有點兒鹽就好了。”他說道。

他把沉甸甸的釣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裏洗手,把手在水裏浸了一分多鍾,注 視著血液在水中漂開去,海浪在他手上平穩地拍打著。

“它遊得慢多了。”他說。

老人巴不得讓他的手在這鹽水中多浸一會兒,但害怕那魚出狀況,於是站起身,打起精神 ,朝著太陽舉起那隻手。隻不過是被釣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但現在正是最要緊的時候, 他知道自己需要這雙手。

等手曬幹了,他說:“現在,我該吃小金槍魚了。我可以用魚鉤把它釣過來,在這兒舒舒服 服地吃。”

他跪下來,用魚鉤在船艄下找到了那條金槍魚,小心不讓它碰著那幾卷釣索,把它鉤到自己 身邊來。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釣索,用胳臂撐在座板上,從魚鉤上取下金槍魚。他把膝蓋壓在 魚身上,從它的脖頸豎割到尾部,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他一共割下了六條,把它們攤 在船頭的木板上,在褲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魚尾巴,把骨頭扔在海裏。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條的,”他說,用刀子把一條魚肉一切為二。他感到那釣索一直緊拉 著,在這關鍵時候,他緊緊握住了粗釣索的左手抽起筋來,他厭惡地朝它看著。

“這算什麼手啊,”他說,“隨你去抽筋變成一隻鳥爪吧。”

老人望著伸向幽暗的深水裏的釣索,想著:我得快把魚吃了,這樣手上才會有力氣的。不能 怪這隻手不好,你跟這魚已經打了好幾個鍾頭的交道啦。不過隻要馬上把金槍魚吃了,你是 能跟它周旋到底的。

他拿起半條魚肉,放在嘴裏,慢慢地嚼起來,好在並不難吃。“一定要多吃點兒,”他想, “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點兒酸橙或者檸檬和鹽,那這味道可不壞。”

“手啊,你感覺怎麼樣?”他問那隻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幾乎如同是死屍上的一般。“為了 你能快點兒好,我得再吃一點兒。”他吃著那條魚肉的另外一半,細細地咀嚼,然後把魚皮 吐出來。

“覺得怎麼樣,手?或者現在還答不上來?”他又拿起一整條魚肉,放到了嘴裏。

“這是條血氣旺盛的魚。”他想,“我運氣不錯,捉到了它,幸好不是條海豚。這魚的元氣 還都保存在肉裏。”

但願我有點兒鹽,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魚肉給曬幹,所以盡管我並不餓,最好還是把 它們都吃了。那魚現在又平靜又安穩。我把這些魚肉統統吃了,就有充足的力氣啦。

“耐心點吧,手,”他說,“我這樣吃東西還不是為了你!”他認真地把那些楔形的魚肉條 全都吃了。吃完後,他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行了,”他說,“左手可以放掉釣索了,我隻能先用右臂來對付它,直到我的左手不再胡 鬧。”他用左腳踩住剛才攥著的粗釣索,身子朝後倒,用背部來承受那股拉力。“上帝保佑 ,讓這抽筋快好吧,”他說,“因為我不知道這條魚還要怎麼樣。”

不過這魚似乎很鎮靜,他想,而且在按著它的計劃行動。他想:我必須隨機應變,拿我的計 劃來對付它的,如果它跳出水麵來,我能弄死它。萬一它始終待在下麵不上來,那我也就跟 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隻抽筋的手抵在褲子上揉了揉,想使指關節軟下來。可是手卻無法張開來。也許隨著 太 陽出來它能張開,他想:也許等那些生魚肉消化後,它能張開。我要不惜任何代價讓這手好 起來,但是我眼下不能硬來,讓它順其自然,逐漸恢複過來吧。畢竟我在昨夜把它使用得過 度了。

他眺望著海麵,覺察到此刻自己是多麼孤單。他可以看見漆黑的海水深處陽光映射出的七色 彩虹,麵前伸展著的釣索和海麵上的微波。這時雲塊也正聚攏起來,信風就要來了。他朝前 望去,見到一群海鷗在水麵上飛,由於天空的襯托,它們的身影顯得很清楚,於是他又發覺 ,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感到孤單的。

有些人乘小船到了望不見陸地的地方,會覺得害怕,他明白在天氣忽好忽壞的那幾個月裏, 他們是有理由害怕的。如今正是刮颶風的月份,但在沒有颶風的時候,這正是一年中天氣最 佳的時日。

如果颶風將至,在海上,你總能在好幾天前就看見天上的種種跡象——就是雲彩帶來的警告 。從目前的天氣狀況來看,估計一時還不會刮颶風。

他望向天空,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襯托著羽毛狀的卷雲,那一團團白色的積雲,像一堆饞人的 冰淇淋。

“刮起輕風了,”他說,“魚啊,這天氣對我更有利。”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試 圖緩解。

我恨抽筋,他想:這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食物中毒而腹瀉嘔吐,是在別人麵前丟臉; 但是在自個獨處的時候抽筋,簡直是丟自己的臉。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他可以給我揉揉胳臂,他想:不過這手總會好起來的。

隨後,他右手感覺到釣索上麵的分量起了變化,這才看見在水裏的斜度也變了。然後,他靠 著釣索,將左手用力拍打在大腿上,他看見傾斜的釣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它上來啦,” 他叫道,“手啊,快點兒,請快一點兒好吧。”

釣索一直慢慢向上浮,船頭的海麵鼓起一個小丘,大魚出水了。它不停地冒出來,海水順著 它身子兩側傾盆而下。在陽光下,它顯得亮晶晶的,頭部和背部都呈深紫色,兩側的條紋 在 陽光裏顯得極寬,條紋也是淡紫色的。它的長嘴像棒球棒那樣長,像輕劍那樣越來越尖。它 的全身都露出了水麵,然後又再度入水,如同潛水艇一般平穩。老人看見它那鐮刀般的尾巴 沒入水裏,釣索開始往外飛速溜去。

“它比這小船還長兩英尺,”老人說。釣索一直迅速滑出去,說明這魚並沒有驚慌。老人設 法用雙手拉住釣索,維持緊而不斷的程度。他明白,要是他沒法用穩定的壓力使魚慢下來 ,它會拉出全部的釣索,並把它繃斷。

真是個大家夥,我一定要製服它,他想:如果我是它,我就使出渾身的力氣,一直逃到釣索 繃斷為止。但是感謝上帝,盡管它們比我們高尚,且更有能耐,但它們到底沒有我們這 些人聰明。

老人見過許多大魚,他見過許多超過1000磅的魚,在他的前半輩子也曾逮住過兩條這麼大的 ,不過他從未獨自逮住過這樣大的魚。而現在他一個人,看不見陸地的影子,他的左手如鷹 爪般蜷曲著,卻在跟一條比他想像中更大的魚緊拴在一起。

真不懂它為什麼要跳出水來,老人想:簡直像是為了讓我看看它個兒有多大才跳的,但願我 也能讓它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這一來它會看到這隻抽筋的手了。最好還是讓它認為 我是個更富有男子漢氣概的人,這條魚使出它所有的力量,要對付的僅僅是我的意誌和智慧 。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船舷上,忍受著痛楚襲來。那魚平穩地遊著,小船穿過暗色的海水緩緩前 進。隨著東風,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時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終於複原了。

“這對你是壞消息,魚啊!”他說。把釣索從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有點兒痛苦,但他根本不承認那是痛苦。

“我並不虔誠,”他祈禱著,“但我願意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聖母經》,隻要我能逮 住這條魚,我願意許下心願,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萊的聖母。”他機械地念起祈 禱文來,但他太疲倦了,竟不能將它完全背出來,於是他快速地念起來,《聖母經》要比《 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 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門。”然後他加上了兩句:“萬福童貞 聖母,雖然這魚很了不起,但還是希望您讓它死去。”

念完了祈禱文,他覺得舒坦多了,但還是一樣地痛,也許更厲害一點兒了。於是他靠在船頭 的木舷上,機械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盡管微風正柔和地吹拂著,陽光仍舊曬得人身上發燙 。

“我還是把伸在船艄外的細釣絲重裝上釣餌吧,”他說,“如果那魚打算再過上一夜,我就 得再吃點兒東西,再說,水瓶裏的水也不多了。我看這兒除了海豚,也逮不到什麼別的東西 。 真希望今夜有條飛魚跳到船上來,可惜沒有燈光來引誘它。飛魚生吃味道可是相當不錯的, 何況還不用把它切開。我眼下必須保持精力,上帝啊,我真不知道這魚竟這麼大!可是我要 把它宰了。”他說,“不管它有多麼了不起。”

他想:我要讓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難。

“我跟那孩子說過,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他說,“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他已經證實過上千次了,眼下他又要再證實一次。每一次都是新的開始,他做出這樣的決定 的時候,從來不去回憶過去。

但願它能睡著,這樣我也能睡一會,還能夢見獅子。別想了,老頭兒,他對自己說:現在先 靠著船舷歇息,什麼都不要想,它正忙著,那麼你越輕閑越好。

已經是下午了,船還是一直朝前走著。不過現在東風吹起來了,給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 隨著浪花起伏,背上釣索勒出的痛也減輕了。

有一會兒,釣索又升上來了。其實是大魚在凸起的海平麵上繼續遊著。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胳 臂和左肩上,由此他知道這魚開始轉向東北方了。

既然他看見過大魚,他就能想像出它在水裏遊的樣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鰭大張著,直豎的大 尾巴劃破幽黑的海水。它的眼睛真大,不知道在那樣的深海裏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

老人的手指不斷地活動,在陽光的安撫下,他那抽筋的左手完全複原了,他便換手讓它多負 擔一點拉力,同時聳起背上的肌肉,把釣索往痛處邊上挪開一點兒。

“你要是還沒感到累的話,魚啊,”他說著,“那你真是不可思議。”

他覺得特別累,他知道夜色就要降臨,所以竭力想些別的事兒。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他 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的老虎隊。

這是聯賽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有了不起的迪馬吉 奧在呢,即使他的腳後跟長了骨刺,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刺是什麼玩意兒?他問自 己。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鬥雞腳上的鐵刺紮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 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也不能像鬥雞那樣,眼睛被啄瞎後仍舊能戰鬥下去。人跟偉大的 禽獸相比,真算不上什麼,我想我還是情願做那條待在黑暗的深水裏的魚。

“除非有鯊魚來,”他說道,“如果有鯊魚來,那麼願上帝憐憫我們吧。”

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著一條魚,像我守著現在這條魚一樣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能, 他能守得更長久,因為他年輕力壯,再加上他父親曾當過漁夫,不過不知道骨刺會不會使他 痛得太厲害呢?

“我說不上來,”他說,“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給自己一點信心,他回想起自己曾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裏,跟 那個從西恩富戈斯來的碼頭上力氣最大的大個子黑人比手勁的情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的 手 肘僵在桌麵的一道粉筆線上,前臂向上伸直,手握得緊緊的,雙方都竭力使勁要將對方的手 朝 下壓到桌麵上。人們聚集在煤油燈下,大家紛紛為勝負打賭,而他則打量著黑人的胳膊和手 ,以及他的臉。頭八小時過後,他們每隔四小時就更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輪流睡覺。 他和黑人相持著,他們倆盯著彼此的眼睛、手和胳膊,兩人的指甲縫裏都滲出血來。打賭的 人在屋裏進進出出,還有些坐在靠牆的高椅子上旁觀。酒店四壁是木製的板壁,漆著明亮的 藍色,幾盞燈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黑人的影子巨大無比,每當風吹動了掛燈,那影 子也隨之在牆上搖晃。

賭注的比例整夜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 便試著猛地加力,有一回把老人(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桑提亞哥)扳下去 將近三英寸,但老人終於又挺起手來,恢複了勢均力敵的局麵。他那時就知道自己能戰勝這 黑人。黎明時分,打賭的人們要求算和局,裁判員搖頭表示不同意,老人這時卻使出渾身的 力氣來,硬是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扳,直到將他壓在桌麵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星期天的 早上開始的,直到星期一淩晨才結束。賭客們要求和局,是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把裝糖的麻 袋運上船,或是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會要求比賽到底的。但是他終於趕在這 些人上工之前結束了這場比賽。

此後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轉年的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不過那次打賭的數 目並不大,因為他有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所以這次他 很 容易就贏了。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地,他就不再比賽了。但他仍舊認為如果一心去做的話 ,他能夠打敗任何人,但他也認為,這種比賽對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嚐試用左手做了幾次 練習賽,但是他的左手一向很叛逆,不願聽他的吩咐行動,他也並不信任它。

過一會兒,太陽就會把手曬得暖和起來的,他想:它不會再抽筋了,除非夜裏太冷,誰知道 這一夜會發生什麼事呢。

一架飛機在他頭上掠過飛向邁阿密,他看著它的影子驚起成群的飛魚。

“這麼多的飛魚,這裏該有海豚。”他說,拉著釣索倒身後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 兒。但是不行,釣索照樣緊繃著,水珠從上麵滴落,都快繃斷了。船緩緩地前進,他緊盯著 飛機,直到看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裏一定感覺很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麼樣子?要不是飛 得太高,他們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要是在兩百英尋的高度飛得很慢,能從空中看魚就 好了。記得我待在捕海龜的船上時,總喜歡待在桅頂橫桁上,即使是處在那樣的高度也能看 到不少東西。從那裏朝下望,海豚的顏色更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還可 以看見它們聚集在一起遊水。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遊得很快的魚都有 紫色的背脊,有些還有紫色條紋和斑點。海豚在水裏看上去是綠色的,但實際上,它們是金 黃色的。每當它們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像大馬林魚那樣 。那是因為饑餓,還是因為遊得太快,才使這些條紋顯露出來的呢?

在天擦黑之前,老人和船經過好大一蓬馬尾藻,它在平靜的海麵上動蕩著,就在這時候,他 那 根細釣絲給一條海豚咬住了,老人是在海豚躍出水麵的時候看見它的。海豚在暮光中確實像 金子一 般閃亮,它驚慌得一次次躍出水麵,它在空中彎起身子,瘋狂地撲打著,像在做雜技表演。 而老人則慢慢地挪動身子,回到船艄蹲下,用右手和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索,再換左手把海豚 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等到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給拉 到了船艄邊,絕望地左右亂躥亂跳時,老人才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艄上。它的嘴被釣鉤掛 住了,抽搐地蠕動著,還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頭部拍打著船底,直到老人用木棍打 了一下它的閃亮的頭部,它才抖了一下,不動了。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裏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做餌,把它甩進海裏。然後他挪動身子慢 慢地回到船頭,把那根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在洗手的同時望著太陽沉到海裏,望著那根 斜入水中的粗釣索。

“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他觀察到海水是以何種頻率拍打在他手上的 ,船走得顯然慢些了。

“我來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艄,在夜裏,這能使它慢下來,”他說,“它能熬夜,但我也 能。”

最好等一會兒再把這海豚開腸剖肚,這樣可以讓鮮血留在魚肉裏,他想:“我可以遲一會兒 再幹,眼下先把槳紮起來,這樣它們就能拖在水裏,增加阻力。”

他攥住釣索,盡量放鬆身子貼在船舷上,聽任自己被拖向前去,這樣船承擔的拉力就和他自 己承擔的一樣大了。

“我漸漸學會該怎麼做了,”他想,“再說,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吃過其他東西,它身體 越龐 大,也就需要更多的食物。我已經吃了整條的金槍魚,明天我就吃那條海豚,也許我該在把 它開膛時吃上一點兒,它比那條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沒有一樁事是容易辦成 的。”

“你覺得怎麼樣,魚?”他開口問,“我覺得好多了,我左手已經好轉了,我有一天一夜的 口糧,你就拖著這船吧,魚。”

他其實並不真的覺得好過,釣索勒在背上的疼痛幾乎超出了他能忍受的極限,這時他的背已 經呈現了一種令人擔心的麻木狀態。“不過,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我 一隻手 僅僅割破了一點兒,另一隻手的抽筋已經好了,我的兩腿都很管用。再說,就是在食物方麵 我也比它占優勢。”

天已經黑了,在九月裏,太陽一落,天馬上就暗了下來。他背靠著船頭磨損的木板,盡量休 息著,頭頂星光燦爛。他看到了獵戶座左邊的那顆星,但他不知道它的名字,他又有這些遙 遠的朋友來做伴了。

“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大聲說著,“我從沒看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魚。不過我必須把 它弄死。幸好我們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有人必須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該多糟,他想:月亮會逃走的。不過如果其他人 必須每天去弄死太陽,那又怎麼樣?看來我們還算是幸運的,他想。

於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它的決心絕對沒有因此而減弱,它能供 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們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憑它的舉止風度和它的尊嚴來看 ,誰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這些事兒,他想:我們不必去弄死太陽、月亮或星星。為了在海上過 活而弄死親如兄弟般的魚兒,已經夠我們受的了。

現在,他想,我該考慮考慮那條魚了。如果它使勁地拉,那兩把槳維持在原處不動,一味地 增加阻力,那麼船就會變重,魚就可能會把釣索拖斷並逃跑。而保持船身輕盈,雖然會 使這種僵持的局麵延續下去,卻能保證我的安全。無論怎樣,我都必須把這海豚開 膛剖肚,免得壞掉,還要吃上一點兒來長長力氣。

現在我要再歇一個小時,等到魚穩定下來,再回到船艄去幹這事,並最終決定該怎麼辦。在 這段時間裏,我可以觀察它的行動是否有什麼變化。把那兩把槳放在那兒是個好計策,不過 現在已經到了該撤掉它們的時候。這魚真是厲害,我看見釣鉤掛在它的嘴角,但釣鉤的折磨 對它顯然算不上什麼。饑餓的折磨,以及不了解的對手,才是它最大的麻煩呢。“歇歇吧, 讓它去幹它的事,而你,該幹的時候再幹吧。”老人對自己說。

月亮還沒有升起來,他沒法判斷時間,他猜自己已經歇了兩個鍾頭了,但其實他並沒有好好 休息,隻能說是多少歇了一會兒。他的肩依舊承受著魚的拉力,不過他已經把左手按在船頭 的舷上,讓小船本身來承擔一部分壓力。

要是能把釣索拴住,那事情就簡單多了,他想。可是隻要魚稍微地側一側身子,就能把釣 索繃斷。我必須用自己的身子來緩衝釣索的拉力,並隨時準備放出釣索。

“不過你還沒睡覺呢,老頭兒,”他告誡自己,“已經熬過了兩天一夜,可你一直沒睡覺。 你得想個辦法,趁魚還安靜的時候睡上一會兒。如果你不睡覺,你的腦筋就要糊塗起來啦。 ”

我的腦袋現在還算清醒,他想:不過我還是得睡覺,月亮和太陽都要睡覺,就連海洋有時候 在某些沒有激浪、平靜無波的日子裏也是睡覺的。

他知道得強迫自己睡覺。我要想出些簡單而穩妥的辦法來安排那根釣索,現在回到船艄去處 理那條海豚吧。他琢磨著:如果一定要睡覺的話,把槳綁起來拖在水裏可就太危險啦。

他用雙手雙膝爬回船艄,小心避免猛地驚動那條魚。它也正迷迷糊糊的呢,他想:可我不能 讓它休息。必須要它一直拖拽著直到它死去。

回到了船艄,他轉身用左手攥住緊勒在肩上的釣索,右手從刀鞘中拔出刀子。借著星光,他 能清楚地看見那條海豚,於是,把它從船艄下拉出來,用刀刃紮進它的頭部。他用一隻腳踩 在魚身上,將它的肛門朝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頜的尖端。然後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 內髒,並把鰓也拉了下來。他覺得魚胃落在手裏沉甸甸、滑溜溜的,老人就把它剖開來,裏 麵居 然有兩條小飛魚,而且還很新鮮,他把小魚並排放下,將內髒和魚鰓扔進水中。它們沉下去 時,在海麵閃過一道磷光。海豚冷冰冰地躺在船上,在星光裏顯得像麻風病患者般灰白。老 人用右腳踩住魚頭,剝下魚身上的皮,並把魚身兩邊的肉全部割下來。

他把魚骨丟到舷外,留心看它是否在水裏打轉,然而並沒有,魚骨在慢慢沉下時隻閃現出了 磷光。接著,他轉過身來,把兩條飛魚夾在那兩片魚肉中間,隨手把刀子插進刀鞘,小心地 挪動身子,回到船頭。

在船頭,他把兩片魚肉攤在船板上,飛魚則被放在魚肉邊上。然後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索挪了 挪,又用擱在船舷上的左手攥住。之後便靠在船舷上,把飛魚在水裏洗洗,並細心觀察著水 流衝擊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為剝了魚皮而發出磷光,當他把手側過來在船板上擦的 時候,星星點點的磷質漂浮開去,慢慢朝船艄漂去。

“它越來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說,“現在讓我來把這海豚全吃了,休息一下, 睡一會兒吧。”

夜越來越深,星光下,老人拿起一片魚肉並吃了一半,此外還吃了條已經挖去了內髒、切掉 了頭部的飛魚。“海豚煮熟了吃味道多鮮美啊,”他嘟囔著:“生吃真是難吃死了,以後如 果不帶鹽或酸橙,我絕對不再乘船了。”

如果我更聰明些,我就會把海水瓶整天掛在船頭上,等它幹了就會有鹽了,他想,不過話得 說回來,我是到太陽快落山時才釣到這條海豚的,雖然準備工作做得不足,但我畢竟把它全 嚼過後吃下去了,也沒有惡心作嘔。

東麵的天空漸漸被雲層遮蓋,他能認出的星星也都不見了。他仿佛正駛進一個巨大的雲穀, 風力也開始減弱了。

“再過三四天,氣候就會轉壞,”他說,“但是今晚和明天還不要緊。老家夥,趁這魚正安 靜的時候,睡它一會兒吧。”

他右手抓緊釣索,並用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船頭板上。然後他把勒在肩上 的釣索略微往下拉了一點兒,將左手係在了釣索上。

隻要釣索還繃緊著,我的右手就能拽住它,他想:如果我睡著時它鬆了,向外溜去,我的左 手會立即發覺的。哪怕我能睡上20分鍾或者半個鍾頭,也是好的。他將身子前傾夾住釣索 ,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右手上,就睡著了。

夢裏,他沒有看見獅子,卻見到了一大群海豚,一直綿延了8到10英裏那麼長,這時正是它 們交配的季節,它們會高高地躍到半空中,然後落回到它們起跳時造成的水渦裏。

接著他夢見他回到村子裏,躺在自己的床上,北風吹來,他覺得冷颼颼的,他的右臂也麻木 了,因為他把自己的頭枕在上麵,而不是擱在枕頭上。

然後,他又夢見了那道長長的黃色海灘,薄暮時分,第一頭獅子來到海灘上,緊接著其他獅 子也來了,於是他把下巴抵在船頭的木板上,將船停泊在那裏。傍晚的微風從陸地吹向海麵 ,他等著看有沒有更多的獅子來,心裏十分安樂。

月亮升起有好一會兒了,可他還在睡著,大魚穩穩地向前拖著,小船駛進雲彩的峽穀裏。

忽然,他的右拳一歪,猛地朝他的臉撞去,釣索飛快地從他右手裏溜出去,他驚醒過來才發 現自己的左手已經失去了知覺,於是他就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釣索,但釣索還是一個勁兒地朝 外溜。最後他的左手終於摸到了釣索,他往後仰著身子拉住釣索,背部和左手都疼得像是被 火燒,他的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痛得十分嚴重。正在這時,海麵迸裂開來,大魚跳出來 了,在海上掀起了大風暴後又重重地落下。接著它接二連三地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被拉得飛 快,釣索也不停地向外溜,老人一次次把釣索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但還是無法減緩小船 的航速。老人被拖倒在船頭,臉龐貼在那片切下的海豚肉上,動彈不得。

讓它為了拖釣索付出點代價吧,他想。

他已經看不見魚的跳躍了,隻能聽得見海麵的迸裂聲和魚掉下時沉重的水花飛濺聲。飛快 地朝外溜的釣索把他的手勒得生疼,但是他預感到這種疼痛,早就設法讓釣索勒在手上起老 繭的部位,不讓它滑到掌心中或者是勒在手指頭上。

如果那孩子在這兒,他會用水打濕這些釣索卷兒的,他想,是啊!如果孩子在這兒,如果孩 子在這兒……

釣索朝外溜著,溜著,但滑落的速度已經越來越慢了,大魚每拖著船走上一英寸都要付出一 定的代價。現在他從木船板上抬起頭來,不再用臉頰貼在壓爛的魚肉上了。他跪著,然後慢 慢兒站起身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腳碰到釣索的地方,釣索還剩下很多,現在這魚不 得不在水裏拖著增大摩擦力的新釣索了。

如今這條大魚已經跳了十幾次了,老人想,他背上的那些液囊也裝滿了空氣,絕不會潛入深 水死掉,隻是我沒法把它撈上來。它馬上就會轉起圈子來,我得開始想法對付它了。不知道 它怎麼會突然地跳起來的?也許饑餓使它拚命了,還是它在夜間被什麼東西嚇著了?也許它 突然感到害怕了?真是怪事。

“你自己最好也打起精神,充滿信心吧,老家夥,”他說,“你又把它拖住了,雖然你沒法 收回釣索了,好在它馬上就得打轉了。”

老人現在用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大魚,彎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臉上的海豚肉。他怕這 肉會使他惡心,導致嘔吐而喪失力氣。擦幹淨了臉,他又把右手伸在船舷外的水裏洗洗, 然後任它泡在海水裏,日出前的曙光已經露出來了,它幾乎是朝正東方走的,他想,可見它 很累,隻能隨著潮流走。它馬上就得打轉了,那時才是我們之間真正的戰鬥,他把右手 從水中拿出來,瞧了瞧。

“情況不壞,”他說,“對一條漢子來說,疼痛算得了什麼!”

他小心地攥著釣索,以免它把自己身上的傷痕再度蹭破,他的身子已經挪到了小船的另一邊 ,更便於他把左手伸進海裏。

“你這沒用的東西,這次總算還爭氣!”他對自己的左手說。

要是這兩隻手同樣頂用就好了,他想,也許是我自己的錯,沒有好好訓練這隻左手,好在它 今天夜裏幹得還算不錯,僅僅抽了一回筋。要是它再犯,幹脆就讓這釣索把它勒斷算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的頭腦已經不怎麼清楚了。或許我該再吃一點海豚,但他隨即推翻了自己這 個想法。不行,我寧願忍受頭昏目眩的折磨,也不能因惡心欲吐而喪失力氣,況且我就算吃 到胃裏也擱不住,但還是得把它留下以防萬一,除非它變臭腐爛,不如把另外那條飛魚吃了 吧。

於是,他用左手把飛魚撿起來,細細咀嚼著魚骨,把整條飛魚都吞到了肚子裏。

太陽漸漸升上來了,自從他出海以來,這已是他看到的第三次日出了,這時候大魚開始繞起 圈來了。

現在為時尚早,通過釣索的斜度還看不出魚在打轉。他僅感覺到釣索上的拉力微微放鬆了些 ,就用右手輕輕朝回收,釣索立即繃緊了,老人沒有放棄,當他將釣索拉到快繃斷的 邊緣,慢慢地竟能一點點往回收了。他把雙肩和頭從釣索下滑出來,穩穩地收緊釣索,他大 幅度地擺動雙手,盡量靠身體和腿部來拉。他那兩條老邁的腿和肩膀隨著收索的動作輕輕擺 動。

“它繞得這個圈子可真大,”他說。隨後釣索又開始往外滑去,老人隻得讓釣索又逐漸潛回 幽暗的海水中。

它繞到對麵去了,我一定要拚命拉緊,老人想,隻要我拉緊釣索,它兜的圈子就會越來越小 。也許不到一個鍾頭我就能見到它,我這會兒一定要穩住它,這樣就能殺死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