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小刀的一九九九
0.這列車到達終點站後,等待自己的,到底是膘肥體壯的幸福生活呢,還是四肢待縛的血光之災呢?
一九九九年的金小刀仿佛一位吃了敗仗的將軍,被生活的長矛戳刺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
事後冷靜下來想一想,青年作家金小刀覺得這一切並不能全部怪罪於妻子。誰讓金小刀是一個不能安分守己的人呢?如果金小刀能夠安分守己地和妻子在小鎮上開著診所,也就不會有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可金小刀偏偏喜歡上了文學創作。如果金小刀僅僅喜歡上文學創作也並沒有什麼,問題的關鍵是,偏偏有許多女孩子喜歡給他寫信或打電話。這就激起妻子的極大不滿。兩人隔三差五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並且越吵越稠,時常招引很多鎮民圍上來看熱鬧。這令金小刀很苦惱。金小刀呢,也覺得待在小鎮上有些委屈,時不時幻想著有朝一日走出小鎮,依靠自己手中的一支筆,到外麵的城市裏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這顆不安分的種子一直深深地掩埋在金小刀的內心深處,直至兒子的降生才徹底催生了它的發芽。
兒子降生後,金小刀為了減輕妻子的負擔特意請來一個小保姆。沒想到聽風就是雨的妻子,每天都和金小刀吵架幹仗。小保姆的到來應該是一條引信,她讓金小刀蓄滿爆炸物的一顆不安分的心,最終在他和妻子之間“咣”的一聲引爆了。這顆炸彈,響聲巨大,威力無比。它不僅使妻子遍體鱗傷,也讓金小刀在今後的日子裏,飽嚐了痛苦的滋味和辛酸。
那段時間裏,金小刀和妻子的吵架激烈日甚。兩人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像兩隻鬥紅了眼的鬥雞,誰也不想讓著誰。金小刀隻覺得他們風雨飄搖的婚姻小屋裏,到處都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這股火藥味令他時有窒息的危險,金小刀痛苦異常。在鎮民們不解而鄙視的目光裏,金小刀萬分尷尬,狼狽不堪。金小刀穿行在小鎮上猶如一隻過街老鼠,自卑和猥瑣抽打得他屁滾尿流,落荒而逃,仿佛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
就在這時,金小刀結識了一位名叫遊小杭的女孩子。說是結識,其實金小刀和遊小杭並未晤麵。遊小杭是四川康定人,現在廣東珠海打工。遊小杭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早在這之前,遊小杭就給金小刀寫過信。隻是在眾多讀者來信中,遊小杭並未引起金小刀的太多注意罷了。
金小刀真正在意遊小杭就是從他和妻子吵架升級開始的。遊小杭是一位感情很細膩的女孩子。金小刀的每一封信,都能讓遊小杭敏感地捕捉到他的一聲歎息,一絲哀愁,這聲歎息和哀愁總能引發遊小杭的深深不安。某一天,當得知金小刀又為苦惱的生活借酒澆愁而酩酊大醉時,遊小杭會在電話那端,心疼得淚水紛飛,無語凝噎……
金小刀和妻子又一次幹仗之後,曾經也想到過自殺。金小刀躺在床上,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宛如一隻冬眠的蟲子。小保姆喊他,他不應;妻子來喊他,他仍不吱聲。第四天裏,金小刀起床偷偷為自己肌注了幾支安定,還服了大把的安眠藥,幸虧妻子發現及時,才避免一場悲劇的發生……
金小刀曾把自己的這場痛苦經曆寫成一篇文章,發表在一家省級雜誌上。遊小杭讀過這篇文章,珠淚漣漣,很是為他大哭了一場。遊小杭在給金小刀的信中寫道:“為什麼不把一切告訴我?是我不配做你信賴的人嗎?是我沒有資格為你分擔這一切嗎?就當我是在自作多情吧,白白地為一個陌生人哭泣……為什麼,為什麼要如此地折磨自己?你真的不想活了而扔下一切?小刀,答應我,好好活著,為了自己!也為了你那幼小的孩子!……”
遊小杭總是關心著金小刀的一點一滴,在信中,在電話裏,“珍重”的話語對金小刀囑咐了一遍又一遍。那一階段,金小刀的渾身又充滿著對生活的激情與活力。幸福的洪水鋪天蓋地漫灌而來,籠罩著金小刀,拍擊著金小刀,使他有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有一次,金小刀在電話中和遊小杭談及他日益捉襟見肘的婚姻時,痛苦萬端地說道:“離婚或許是我無奈的選擇。”
遊小杭說:“小刀,如果你非離不可的話,如果你的靈魂需要棲息的話,我願做你停泊的港灣……”
金小刀生日的那天,遊小杭精心為他製作了一幀建有小屋圖案的生日卡片。小屋漾溢在一片春光明媚中,屋前有波光瀲灩的池塘和綠茵茵的草坪,屋後有綠蔭如蓋的樹林。遊小杭在信中說,那是她精心為他們設計的“家”……
傷過,痛過,金小刀決定擺脫和妻子的這場無休無止的爭吵。接下來,一個蓬蓬勃勃的計劃開始在金小刀的心頭醞釀誕生了。金小刀決定撤出這場無謂的戰爭。冷靜下來的金小刀似乎一個停止哭鬧的嬰兒,或是退出海岸歸於平靜的潮汐。
金小刀後來終於電話聯係上了廣州的一家《打工者》雜誌。這家雜誌的總編叫藍福祥。至於這家雜誌是藍總私人承包辦的,金小刀是後來到了廣州才知道的。
金小刀這天把到《打工者》當編輯的消息告訴妻子時,妻子沒有發表任何異議。那時,妻子正坐在椅子上奶著不到三個月的兒子。碩大的乳房把灑滿斑駁陽光的小屋裏映襯出一片耀眼的白。妻子先是愣怔了幾分鍾,後來便放下兒子開始為金小刀慢慢拾掇出門該帶的東西。妻子這一天很少說話,一直默默地為金小刀的出門做著精心的準備。金小刀這天的心情也是很複雜的。瞅著忙碌的妻子和在搖籃中熟睡的兒子,金小刀的心頭湧起一種酸酸的滋味。
金小刀和妻子這天晚上睡得比較晚,兩人一直忙碌到夜裏12點多才上了床。金小刀本想在分別的前夜,盡一下做丈夫的責任和義務,把夫妻間的功課再演習一番。但動作了幾下,妻子的幾滴淚早已把他的興致衝刷得蕩然無存。金小刀摟著妻子,一邊撫摸,一邊說著撫慰的話語。妻子也不吱聲,枕在金小刀的胳膊上,隻是一個勁地流淚……
金小刀是第二天上午踏上南下廣州的列車的。在臨出門的那一刻,金小刀沒有揮手和妻子告別。金小刀從妻子憂鬱的眼睛裏隱隱瞅見了一絲血色,金小刀希望在和妻子告別時看到的是一個悲慟的場麵。麵對他的離去,金小刀希望妻子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哪怕是一個難舍難分的眼神都會令金小刀肝腸寸斷,萬分留戀。可這個女人卻顧自忙著手中的活計。這令金小刀多少有些懊惱,這就使得金小刀走時顯得更加義無反顧、毅然決然。金小刀決定不再回頭看妻子一眼。金小刀像一個落荒而逃的逃犯,掮著兩隻旅行包,趔趔趄趄,趕緊搭上發往火車站的客車,匆匆逃離了小鎮……
坦率地說,金小刀那時很恨他的妻子,覺得他和妻子之間的愛情算是徹底完了。金小刀在心裏不斷地拷問著自己:“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這樣做到底對妻子公不公?”拷問的最終結果,金小刀認為事情之所以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完全是妻子一手造成的。即使他將來和妻子真的分手,也與自己無關,金小刀覺得自己問心無愧。
可以這樣說,金小刀是帶著一種恚恨和報複的心情,踏上南下廣州的列車的。在登上列車的那一刻,金小刀還為妻子被蒙在鼓裏而自鳴得意了一番。當南下的列車昂首挺胸,甩出一串響屁,發出“哐當哐當”的啟動聲時,金小刀的心頭猝然又哀哀的,湧起一股悲酸的淒楚來。金小刀躺在最上層的硬臥鋪上,隻覺得滿車廂的人都成了一頭頭肥豬,這列車到達終點站後,等待自己的,到底是膘肥體壯的幸福生活呢,還是四肢待縛的血光之災呢?
1.藍總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吃飯呢?是高檔的賓館?還是一般的酒店?
藍福祥總編幫著金小刀拎上一隻旅行包,兩人走了不大的工夫,便來到一幢舊式樓房前。這幢樓的四周都紮上了高高的鐵柵欄,鐵柵欄上了黑漆,因為南方雨水多,有些鏽跡斑駁,雖然顯得老氣橫秋,但仍給人很牢固的感覺。樓房的門前是一條窄窄的小巷道,但卻擠滿了很多買賣東西的人,來來往往,嘈嘈雜雜,有些亂糟糟的。這裏是一片私人住宅小區。關於這一點,金小刀也是後來熟悉了這裏的情況之後知道的。
金小刀原想《打工者》雜誌社應該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地方,最起碼應該有一塊很醒目的牌子掛在門前。但這些都沒有。因此,《打工者》在金小刀的心目中,便變得不可捉摸起來。
藍福祥總編領著金小刀一直上了六樓。藍總三十多歲的年紀,身寬體胖,腦袋碩大,頭發謝頂,與實際年齡有些不大相稱。
五月的南方,天氣已是十分燠熱了。金小刀爬了六層樓梯,衣服都溻濕了。藍總更是氣喘籲籲,汗流浹背。
藍總掏出鑰匙,打開門,把旅行包拎進來放在地板上,用手指抹甩了一下腦門上的汗滴,對金小刀說:“這就是咱們的《打工者》編輯部。目前隻有你和小文兩位編輯。另外還有幾位專門搞刊物發行的。小文和他們這會兒都不在。和你一樣,文編輯也是一位很有才華的作家,出版過幾本書。”
藍總簡單地向金小刀介紹了編輯部的情況後說:“你先到衛生間衝衝涼吧,快到吃飯時間了,一會兒我們下樓吃晚飯。”
藍總說著,幫金小刀指認了一下衛生間,然後推開套間的門,一頭鑽進去,又砰地掩上了。藍總推門的時候,金小刀隻感到有一股涼氣迎麵撲來。金小刀借機瞅見了這個小小的套間裏擺有老板椅,老板桌,還有一個乳白色的保險櫃。靠近保險櫃的角落裏堆放著一摞雜七雜八的報刊書籍。這個擁擠不堪的、裝有空調的辦公室,無疑就是藍總辦公的地方了。
金小刀的目光迅速瀏覽了一下這個三室一廳的屋子。一間做了藍總的辦公室;另一間做了藍總的臥室;還有一間擺放了一張硬板床,裏麵堆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廢報紙呀,手提袋呀,什麼東西都有。剩下的客廳,便是小文編輯和金小刀要辦公的地方了。客廳很大,擺放了4張桌子,每兩張桌子擺在一起,就這還顯得空蕩蕩的。桌子有些舊,黑漆麵有些剝落。最靠裏的那張桌子上放著一隻小台燈,這可能就是小文的辦公桌了。桌子上有一塊很明顯的印跡,較為幹淨,不多不少,正好是被胳膊肘蹭過的地方。餘下的地方就積了一層灰塵,有些髒。說實話,金小刀乍一看到這番情景,就有一種心涼齒寒的感覺。這與金小刀想象中編輯部的樣子相差甚遠。金小刀理想中的編輯部,應該是四壁皆書,案上的稿件堆積如山。可是這裏什麼都沒有,甚至連一本像樣的工具書都沒有。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南方這樣的天氣裏,竟然沒有安裝空調,甚至連一架吊扇都沒有,唯一可以給人降溫的是一架小台扇,還像一位老態龍鍾、發稀齒疏的老人,落下一身毛病,不知能不能轉動。這裏最醒目的要數靠近門的地方放著的一張簡易書架,書架上擺著幾期最新出版的《打工者》雜誌,把這淩亂的屋子襯托出幾許文化氣息來。金小刀當時的心情是很複雜的。但他努力管束住自己的思緒,盡量不讓自己去想那麼多。
金小刀在衛生間裏衝涼時沒敢占用更多的時間。金小刀覺得第一次和藍總一塊兒吃飯,讓他等太長的時間是不禮貌的。金小刀匆匆擦幹身上的水漬,剛套上T恤衫,全身又呼地一下子湧出一層汗來。金小刀心裏罵道,這南方的天氣真他媽的熱呀!
金小刀從衛生間出來時,藍總已在外麵等他了。藍總說:“提上包,我們一塊兒下樓吃飯吧。”
金小刀應了聲,便和藍總各提了一隻旅行包朝樓下走。金小刀當時還在想:不用說,藍總肯定是要為我接風洗塵了。這藍總,請我下去吃飯幹嗎還要提著包呢?是不是編輯部沒地方住,吃了飯,順便把我安排在賓館裏?藍總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吃飯呢?是高檔的賓館,還是一般的酒店?聽說南方的消費是很高的,不像樣的一頓飯,往往就得花費好幾百呢!看來,藍總這人還是蠻不錯的。金小刀對藍總的設宴款待不禁心存感激。隻是這樣提著包出去吃飯,實在有些行動不便,也不太雅觀,讓人一看就知道是遠道而來的外地人。現在的許多酒店和賓館都講究排場,衣貌不整者禁止入內。想到這兒,跟在藍總身後的金小刀,下意識地用手扯了扯衣褲。
其實,金小刀的這番思維活動多少都帶有一些荒唐和幼稚的行為。多少年之後,金小刀每每想起這個生活細節,都會禁不住啞然失笑,無地自容。
藍總那天並沒有專門設宴款待金小刀,而是把他帶到樓下的301室,和幾位同事共進的晚餐。這頓飯,金小刀後來還交了5塊錢的就餐費,是月末統一結算夥食費時扣除的。錢雖不多,但讓金小刀一直記憶猶新。
301室是兩室一廳,還帶有衛生間和廚房。這是藍總專門為員工們租下的集體宿舍,並兼做集體餐廳。進門的地方,靠牆呈丁字形擺了兩張雙層單人鐵床。一張是上鋪睡有人,下鋪堆放著雜物;另一張是下鋪睡有人,上鋪置放著旅行箱之類的東西。客廳的中間擺著一隻方形折疊桌,還有幾把靠背椅,這就是餐廳了。睡在客廳的是小鄭和小水。裏麵兩間屋,老童和小文、小衛合占一間,另一個叫小羊的女孩子獨居一室。小羊確乎姓羊,百家姓裏明白無誤地寫著,即使沒有,這也是人家的姓氏自由,人家樂意,這裏不必饒舌。小羊並不漂亮,並且暴出幾顆門牙,但從背後看,還是有些女孩子的氣質的。金小刀後來還知道,小羊另外還有一個綽號叫三八。至於同事們為什麼給她取這麼個怪裏怪氣、極為難聽的名字,金小刀是後來才弄明白的。同事們當麵叫她小羊,背後都喊她三八。有關三八的事情,後麵還將專門有所交待,這裏暫且按下不表。
第一次見麵給金小刀印象最深刻的是老童和小文。
老童是一個近四十歲的人了,但依然是一副年輕人的裝扮。這裏所說的裝扮決不是說老童喜歡趕時髦,而是出門進門都隻穿一條短褲,光著膀子,仿佛有意向人們炫耀什麼似的。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脖子上還墜著一枚玉墜,這玉墜被一根紅絲線拴著,是真玉還是假玉一時很難確定,但出現在人群中,肯定減少了大多數女孩子對他的可信度。金小刀和他共進晚餐的那個晚上,老童從床底下拿出一瓶尖莊白酒,給自己咕嘟咕嘟倒滿一杯,然後把剩下的部分斟給了小水和小衛他們,他們就這樣有滋有味地咂起酒來。後來,金小刀發現老童每次吃飯都要喝兩杯。老童是一個特別有酒癮的人。時間長了,老童發現誰不請他喝酒,他就小孩子一樣生誰的氣。
金小刀和小文編輯第一次見麵時,還有一個小小的誤會,這個誤會差點讓金小刀陷入尷尬的境地。事後想一想,金小刀為第一次認識小文差點笑得噴出了飯。
金小刀和藍總一塊兒到301室吃飯時,最後見到的一個人就是小文。那天的飯菜是由小文一人親手做的。金小刀當時並不知道正在廚房裏忙碌的人就是小文。金小刀隻覺得這個戴著眼鏡的廚師有些特別,厚厚的鏡片底部骨碌著兩顆白眼球,上下左右來回翻動著,白多黑少,像是安裝的一對假眼。他上穿藍碎花短袖襯衫。襯衫仿佛很長時間沒洗了,油漬斑斑,脊背上的汗堿花花綠綠,東一塊,西一塊,猶如背著一幅世界地圖。一條灰哢嘰西裝短褲也不幹淨,可能是出汗的原因,屁股上也顯現出一塊很大的印跡。腳上趿著的一雙破拖鞋,踩在地板上,吧嗒吧嗒的,很響。不知是因為他瘦才長有兩腿毛呢?還是因為他長有兩腿毛才顯得更瘦?他走路時身子前傾,抻著脖子,弓腰曲背的姿勢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隻蝦米。金小刀想,這有文化的地方就是不一樣,就連請廚師也找戴眼鏡的。
金小刀正這樣想著時,藍總向他介紹道:“這位就是小文編輯,燒菜的手藝特別不錯!咱們這裏都是輪流做飯,你以後可多向他學著點嘍!”
小文骨碌著兩顆眼珠子,對金小刀笑笑:“今天本來不該輪著我做飯,但藍總說你來了,特意安排我下廚。燒的不好,多多包涵嗬!”
金小刀窘迫得一時無法反應過來,想和小文握握手,但他兩隻手裏都端著東西,隻好含混不清地唔唔了兩聲,衝小文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幸虧藍總介紹及時,要不,金小刀還真把小文當廚師喊了呢!
事實上,小文也真成了這裏名副其實的廚師。金小刀後來發現,編輯部每次來了客人,藍總都要點名讓小文親自下廚。小文對此也很有意見,但僅僅是發發牢騷而已,直至後來金小刀罷廚,才算徹底打破了這種局麵。金小刀印象中的小文,永遠都是一副邋遢模樣。這和金小刀想象中的出版過幾本書的作家相比較,實在大相徑庭,怎麼也聯係不到一塊兒。關於這一點,老童他們背後也頗有微辭。
老童和小文都是熱心人。那個夜晚,他們幫金小刀一塊下樓買來涼席、枕頭,又親自幫金小刀掛好了蚊帳。
這會兒,三八和小鄭、小水、小衛他們一塊兒到珠江公園喝茶去了。宿舍裏隻剩下老童、金小刀和小文。
老童嘴裏叼著煙卷兒,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拿三八開涮:“這三八,一個人獨占一間屋,實在浪費!小文,要不你和金小刀一塊兒搬到她那兒住?咋啦?空著不是空著?我們各睡各的,又不吃她!她真要怕,也可以把我們的雙手捆住嘛!我們保證老老實實躺在床上不就得了……”
小文說:“老童你真要想去就自個兒去得了,甭鵝皮扯在雞皮上。”
金小刀忍不住好奇地問:“你們為什麼叫人家三八?多難聽的名字嗬!”
老童嘿嘿地笑起來:“男人多唄!”
金小刀在收拾衣物時,發現了一封信。這封信是妻子寫的,沒有信皮,折得周周正正,不知何時被妻子裝在他的皮鞋裏。信的外麵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字:夫行千裏妻擔憂。金小刀的心頭不由顫動了一下,金小刀沒有想到,一向粗心大意的妻子,在關鍵時刻竟然有了這份細心。金小刀展開信,密密麻麻居然寫了兩大頁。其中有一段內容是這樣寫的:
“夫,你我離別的那夜,淚水打濕了枕巾……從夫妻的情分上,我舍不得你走,但我實在不希望再看到我們在一起吵架的日子……我相信離開一段時間對你我都好,時間是抹平我們之間溝壑的最好黏合劑,哪怕是一萬年,我依然深愛著你……好男兒誌在四方,好好幹,力爭早日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金小刀相信妻子的這封信是情真意切的。想起以往的日子,想起和妻子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金小刀的心頭不由掠起一絲愧怍的神色。這個夜晚,金小刀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不知是興奮,還是不安。金小刀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明天到底去不去珠海看望那個名叫遊小杭的女孩子呢?
2.被動中的遊小杭,便感到有一把刀子一樣的東西,頂了幾頂,噌地一下子刺入到她的身體深處……
金小刀是第二天早上六點鍾坐上發往珠海的客車的。到珠海見遊小杭,是金小刀早就計劃好了的。遊小杭不止一次地在電話裏約過金小刀:“啥時到珠海,我領你去看海。”金小刀說:“好啊,我就喜歡有山有水的地方。”
金小刀沒事的時候,就偷偷地端詳著遊小杭寄給他的照片。照片上的遊小杭,膚色白皙,楚楚動人,一套深藍色的休閑服,掩飾不住她青春活潑的氣息。照片上的遊小杭在向金小刀深情地凝眸微笑。那笑燦爛如花地開放著,漣漪一樣,一波一波地蕩在金小刀的心中,令金小刀有一種甘之如飴的感覺。金小刀也對著遊小杭嘿嘿地樂,用一根指頭撫弄著遊小杭的臉蛋和緊繃著青春氣息的胸部,吧唧一下做了個親吻的動作,壞壞地說:“小心啊!小杭,我可是一隻吃人的饞貓哦!”
金小刀那時就預感到,他這一生注定要和遊小杭之間發生一段故事。因此,金小刀到達廣州後,就要去珠海看望遊小杭,這已成為天經地義的事情。昨晚吃飯時,金小刀問藍總:“辦一張到珠海的邊防證,需要多長時間?”
藍總說:“少說也得半個月吧。怎麼?你要到珠海?”
金小刀說:“我有一位親戚,在珠海打工生病了,我想趁上班之前去看看她。”
金小刀向藍總撒了個謊。金小刀說這話時隻覺耳根熱了一下。藍總沒有問他這位親戚是男是女,金小刀也沒說。金小刀就是在那個夜晚,突然決定第二天要到珠海去見遊小杭。金小刀決定冒一次風險,做一回偷渡客,偷渡到珠海……
客車大巴大概行駛了兩個多小時,在一處設置有許多個崗亭的地方停了下來。金小刀透過車窗看過去,隻見崗亭上方赫然聳立著幾個醒目的大字:珠海上衝檢查站。金小刀的心不由撲通一聲緊張起來。金小刀在路上時,還覺得車速太慢,廣州到珠海的路途是如此漫長,現在沒想到,客車大巴一下子就到了珠海的近前!
金小刀正緊張激動中,從車下上來兩個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其中一個端著微型衝鋒槍站在車門口,另一個便開始從前往後挨個兒檢查每一位乘客的證件。在這之前,金小刀曾經問過遊小杭,要想過卡,需要什麼證件?遊小杭說:“要麼是邊防證,要麼是暫住證,都行。”可眼下,金小刀沒有。金小刀的心裏緊張起來。金小刀想僥幸混過去,便試探地問身邊的一位穿軍裝的乘客:“大哥,能否幫幫忙,把我帶過去吧?我在廣州一時找不著工作,想來珠海碰碰運氣。”
金小刀說這話時,還把自己的作家證遞給那位穿軍裝的乘客看,以便證明自己所說的話的確鑿性。穿軍裝的乘客也是一位熱心人,大概出於對作家這個行當的尊敬或同情,極爽快地答道:“行,我試試吧。”
金小刀便一連串地說著感激的話語。
檢查證件的武警戰士很快到了金小刀身邊。金小刀緊張中還是掏出一張身份證遞過去。武警戰士向他敬了一個禮:“請出示你的邊防證或珠海居民身份證。”
這時身邊那位穿軍裝的乘客趕緊為金小刀圓場解圍:“這是我表弟,我回家探親,他一塊兒來送我回部隊的。請幫幫忙,讓他過去吧?”
武警戰士說:“不行,誰也不行,請出示證件。”
穿軍裝的乘客繼續為金小刀求情道:“高抬貴手,讓他過去吧!誰在部隊沒有探親的人?看在都同穿軍裝的份兒上。”
武警戰士啪地向穿軍裝的乘客敬了一個軍禮,口氣威嚴而不容置疑:“我們是在執行公務,請問你是哪個部隊的?你們首長說讓我放他過去,我就放!”
穿軍裝的乘客自知失禮,便不再吱聲了。
金小刀知道自己今天很難混過去了,尷尬中,隻好慌慌地下了大巴。和金小刀一塊兒下車的還有幾個人。金小刀便隨著他們,向後步行了十幾米,來到一個人多的場合。有幾個人正在談著什麼價錢,有男的有女的。金小刀正茫然無措中,有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主動上前和金小刀搭訕:“大哥,要不要我帶你偷渡過去?”
金小刀說:“多少錢?”
那個女人說:“最低六十元。”
金小刀說:“太貴了吧?”
那個女人說:“那你出多少錢?”
金小刀說:“我隻出二十元。”
那個女人搖搖頭說:“大哥是第一次來珠海吧?最近風聲有些緊張,二十元太便宜了……”
那個女人走後又過來幾個男人。他們要的價錢比那個女人的還要高。金小刀一時摸不準行情,便回拒了他們,提著手提袋在那兒茫然若失地踅來踅去。這時,那個女人又轉悠過來了,壓低嗓門對金小刀說:“大哥,要不我幫你偷渡過去吧?最低價四十元,但你不能讓他們知道了!”
金小刀明白她所說的“他們”肯定指的是剛才和他討價還價的那幾個男人。俗話說,“家有家法,行有行規”嘛。關於這一點,金小刀還是很明白的。金小刀這會兒隻想早點過卡,盡快見到遊小杭。為了安全起見,金小刀很外行地強調道:“說好了的,四十元,過不去不給錢啊!”
那個女人說:“這當然。走,隻管跟在我後麵,眼睛別亂望。”
金小刀便乖乖地跟在那個女人後麵,乘機翻過公路護欄,穿過馬路,徑直向綠樹掩映的地方走去。金小刀惶惶地跟在那女人身後,邊走邊在心裏思忖道:這要偷渡的河或海到底深不深?這個女人駕船的技術到底如何?被警察抓住了倒無所謂,大不了被拘留或遣送回家,但千萬別人仰船翻啊!金小刀正這樣想時,那女人把他帶到了一處鐵柵欄邊。鐵柵欄有一人多高,上麵留有尖尖的槍頭,主要防止有人翻越。鐵柵欄離上衝檢查站並不遠,站在這兒,仍能清楚地看見檢查站的士兵們執勤的情景。金小刀正狐疑間,那女人說:“到了!快從這道鐵柵欄鑽過去!快,別讓檢查站的人發現了……拿錢!快拿四十塊錢!”
那個女人的催促使金小刀又一次慌亂起來。金小刀的心怦怦直跳,來不及細想,趕緊從兜裏掏出四張十元麵額的票子,塞進那個女人的手裏。那女人先把金小刀的手提袋塞過鐵柵欄,金小刀便順著一條被撬彎了的鐵柵欄,側著身子往那邊擠去。鐵柵欄的開口有些過小,金小刀差點擠不過去。那個女人便在這邊連推帶搡,一下子就把金小刀弄過去了。狼狽中的金小刀,顧不得胸口被擠壓後的疼痛,抓起地上的手提袋,順著那個女人交代的方向,趕緊匆匆而去。直至這時,金小刀的胸口還在激烈地跳著。他第一次嚐到了一種類似做賊的滋味。金小刀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他沒有想到,所謂的偷渡原來就是這番模樣。金小刀第一次對“偷渡”這個概念又有了全新的理解……
金小刀走了一段路,看到沿著鐵柵欄不遠的地方,建了一座又一座簡易房子,房子低矮,零亂,到處都扔著塑料薄膜或白色塑料泡沫,大概是民工居住的地方吧。金小刀打他們麵前經過時,他們都是一副見慣不驚的表情,並沒有誰刻意多瞅金小刀一眼,仿佛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金小刀不由放慢了腳步,穩了穩神,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又走了不到五分鍾的路程,金小刀便順利繞過了上衝檢查站,來到發往珠海市中心的1路客運總站。金小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簡直像是大白天做夢一樣。金小刀再回過頭來看,自己的這場偷渡,不過就是鑽過鐵柵欄,走了一個“D”字形的路。
金小刀抑製不住滿心的激動和喜悅之情,撥通了遊小杭公司的電話。接電話的遊小杭,一聽說金小刀已來到珠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遊小杭在電話那端說:“小刀,這是真的嗎?你不會騙我吧?……行,你先坐1路車過來,到蓮花山下車,我一會兒請過假便去接你……”
金小刀整整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才到了蓮花山。下了車,金小刀看見離站牌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女孩子小巧玲瓏,上穿緊身白色T恤衫,下穿藍色牛仔褲,撐著一把花傘,正不安地張望著每一輛過往的車輛。那個女孩子顯然是在等人。不用問,金小刀一下子就能夠猜出她是誰了。金小刀步履急促地向那個女孩子走過去。那個女孩子也一下子發現了人群中的金小刀。兩個人完全是憑一種感覺,不約而同地走上前,仿佛他鄉遇故知的一對老朋友,毫無顧忌地緊緊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