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一小姐, 李先生如果沒有把握,應該也不會貿然來這一趟,你也不要太擔心。”
朝雁將一碗熱湯遞到薑照一麵前, 說道。
碗壁裏熱煙氤氳繚繞,薑照一坐在火盆前, 身上還披了一張毯子,她感冒了, 精神有些不大好,朏朏變成了一隻貓的大小,乖乖地趴在她的膝蓋上當她的小暖爐。
“那我姐姐呢朝雁先生?”
她咳嗽了幾聲, 一雙眼睛盯著盆裏燒紅的炭火, “關於我姐姐的事, 先生你又知道多少?”
朝雁沉默了幾秒,大約是做了什麼決定, 他拉過一把椅子, 在她身邊坐下來, “山衣大人她……當年也和你一樣,是死而複生。”
薑照一聞聲,抬眼看向他。
“非天殿主周雲鏡的異力與妖魔不同, 他殺再多凡人也不會受地火所擾,八年前,他當著你姐姐的麵殺了她的丈夫徐立秋,而她作為一個凡人,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做些什麼,而周雲鏡屢次出現在她麵前,幹擾她的生活,威脅她要傷害她的父母和你……她痛苦絕望之下, 選擇自殺。那次在和你去朝雀山之前,她就已經做好決定了,但周雲鏡找來了,又當著她的麵,把你推下了山崖。”
“理由呢?這個周雲鏡這麼做的理由呢?”
薑照一不明白。
“因為恨。”
朝雁添了些炭,又道,“周雲鏡似乎是在唐末出生的,他是山神和凡人生的孩子,山神又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神仙,身上大半還是妖的血統,他沾了神仙的靈氣,又有妖的血脈,又是凡人生的骨肉……他跟你姐姐說,你姐姐在前世是個在洛陽賣紙鳶的姑娘。”
“周雲鏡是被山神拋棄的兒子,跟著他的凡人母親生活在洛陽,那姑娘就常在他去的私塾外頭的街上賣紙鳶,見過他許多次,也不知道怎麼就喜歡上了周雲鏡。”
姑娘小嵐喜歡周雲鏡,那情意來得熱切,也直白。
“但後來有一天,小嵐發現了他幻化本體的樣子,於是她所有的喜歡都變得不值一提,她與父母合謀,叫來了城外有名的捉妖道士。”
“周雲鏡當時能力極弱,根本沒有辦法和那個老練的道士周旋,他被眾人毆打,被折磨,被綁在木架子上,底下堆滿了幹柴……他懦弱的母親為了自保,當著所有憤怒的凡人的麵,說他不是她的親生骨肉,更為了證明自己,用刀劃了他的臉。”
“他跟你姐姐說,那個時候小嵐就在下麵看他,看他滿臉是血,也看他像條狗一樣被所有人辱罵,被毆打,而她看著他的那雙眼睛裏,再也沒有她常掛在嘴邊的,那可笑的‘喜歡’。”
“他找上你姐姐,就是因為恨。”
朝雁的聲音平緩,可這字字句句落在薑照一的耳畔,卻好似雷聲卷入波濤之間,更掀江天翻沸。
“可是,前生的債,需要今生的人來還嗎?”她怔怔地盯著炭盆裏的跳躍的火焰,陷入迷惘。
“對你姐姐來說那已經是上一輩子的前塵舊事,但對於周雲鏡來說,他的一輩子還沒結束,那他的恨,當然也沒有結束。”
朝雁也說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這些事究竟要怎樣才能理得清楚。
“你姐姐是為了你和她丈夫徐立秋才忍了這麼多年的,照一小姐,你姐姐她很不容易。”朝雁站起身來,將一顆渾圓透明的珠子遞到她眼前,“這是你姐姐讓我交給你的。”
“這是什麼?”
薑照一接過來,抬頭問他。
“照一小姐,你就待在這裏不要出去,我必須要去幫山衣大人。”朝雁沒有答她,隻是說了一句。
他轉過身,推門走了出去。
一重門外還有一重,再往外,便是山石洞口。
火盆裏濺出了幾粒火星子,薑照一膝上的朏朏搖晃著尾巴,正在打瞌睡,而她捧著那顆透明的珠子,久久地看。
——
在瑤池雪山屏障之後的另一外一方天地裏,巍峨的殿宇懸在半空,一塊又一塊的石頭被氣流牽引著排列有序,猶如天梯一般往下。
寒霧濃雲裏,周雲鏡站在殿前的白玉柱旁,聽到那遠處傳來的巨大轟鳴聲,浮冰碎雪破空四散,空氣裏漸漸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殿主,李聞寂已經將冰穀夷為平地。”容震站在他身後,觀察著底下遠處的境況。
“冰穀裏的那些家夥,應該也都被他弄死了吧。”
周雲鏡閉了閉眼,輕輕一嗅,仿佛是在聞空氣裏越發濃烈的血腥味。
“殿主,看來這個人,真的不能小覷。”
容震皺起眉,內心有了些不安。
“能找到這兒來的人,當然不能小看。”
周雲鏡看到那霧靄深處有一道流光驟然從正在傾塌的冰穀底下飛了上來。
“小嵐,你說今天是他死,還是我死?”
他回頭,看向靠在殿門上的年輕女人。
山衣沒戴幕笠,臉上卻仍遮著麵紗,她聞聲便抬眼瞥了一眼那一道宛如流星一般的光色,“也許你見了他,就知道答案了。”
她這樣一句話,有些意味深長。
周雲鏡笑了一聲,轉過身,仍在看底下的好戲。
而山衣靜默地看著他的背影,麵紗遮掩了她無聲的笑容。
這世上真的會有那麼巧的事嗎?
看不出妖魔本體,又不是凡人的李聞寂,怎麼會無緣無故,生了一張跟修羅神像如出一轍的臉?
周雲鏡看穿她再多的算計,卻終究要漏算一件事。
雲端之下,
那道流光化為一道身影,一步一步地踩著懸空的石階,走上殿闕。
他早已經扔了外套,那件襯衫上沾染了太多殷紅的血跡,天光如縷,照在他的身上,天邊翻滾的烏雲裏有雷電砸下,震得四方妖邪皮開肉綻,哀嚎遍野。
烏黑的發,蒼白的臉,
他沾了些血色的側臉在這般綺麗的霞光之間,更添一種詭秘的美感。
容震看清了浮煙裏,他的容顏。
腦海裏不由浮現出第九層樓闕之上的那尊修羅神像異域混血的五官。
“殿主……他的臉?!”
容震瞪大雙眼,失聲喊道。
周雲鏡早在看到那個年輕男人的麵容時,他麵上的笑意便驟然僵住,他站在原地,隻看著那個人一步步地走上來,他的腦海裏便是那一道暗紅的身影。
高高在上的神明懸在半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暗紅衣袖裏流散出顆顆天星,攜風帶雨,絞殺十萬邪祟。
神明抬起帶著猙獰傷疤的手腕,蒼白的指節沾染著比他衣袍顏色還要鮮紅的血珠,遍野的哭喊與求饒他仿佛從來聽不見,十萬妖邪的血肉被他生生摧毀,森森白骨不沾染絲毫血跡,有的完整,有的散碎。
從此人間,再不是邪祟可以作亂的人間。
“非天……是非天?”
葉蓇看見那樣一張臉,她也頓時失了分寸。
而李聞寂踏上最後一級階梯,便在原地站定,他身後是渺渺煙雲,空氣裏滿是血腥的味道,而他的目光在那殿門外幾人之間掃過,最終定在了周雲鏡的身上。
身體裏仿佛有氣流在喧囂遊走,周雲鏡的血管都開始變得刺痛微鼓,他額上青筋顯露,渾身的疼痛都在告訴他,那個站在不遠處的年輕男人,究竟是誰。
“看來是你拿走了我的東西。”
李聞寂當然也察覺到了他身上屬於自己的本源之息在他血脈之間震顫,但他細細打量起周雲鏡的那張臉,他不由輕輕皺眉,仿佛頗有些費解,“可我好像並不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