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你去把村上的請帖拿過來。小雪爹說。
深更半夜拿請帖,明天不天亮了?!小雪娘嘟嚕說。雖然不情願,但還是依言將請帖拿了過來,交到女兒手上。
這不是一件新鮮事了,寧小雪已經連續四年收到水門村委會的請帖。這一年的請帖比往年的更氣派,大紅的封麵,燙金的字體,拿在手上有種沉甸甸的莊重感。翻開請帖,粉紅的內頁上赫然寫著幾行字:“寧小雪女士:經研究,誠摯地邀請您參加水門村經濟發展座談會……”落款是水門村委會,還蓋著水門村委會的紅朱大印。
寧小雪恍若置身於一個通透的暖烘烘的世界中。這世界雖然是黑暗的,但是蓬鬆的,軟綿綿的,有種棉花糖般的不真實感。它像雲彩似的托舉著她,擁護著她。她像隻蠶蛹,舒舒服服地陷身其中。她在酣睡中,並沒有察覺那是雲彩還是別的什麼類似雲彩的東西。她沒有思想,大腦處於休眠狀態。她完全舒展於黑暗中。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躥過來一隻手,捉住她,要將她從雲彩中拽下來。她掙紮了一下,要縮回黑暗中,但那隻手死死地攥住了她,不讓她收縮。她極不情願睜開眼睛,冬日的暖陽從窗口傾瀉進來,明亮得有些紮眼。好長一會兒,那張在她頭頂上晃蕩的臉才慢慢清晰起來,臉是扭曲的,像被暴力隨意蹂躪過的一張紙,五官都移了位,都不成人臉了。是她同阮金山生的女兒蘋果。蘋果害過麵癱,嚴重時嘴巴歪曲得像錯開的鉗子,治療過後稍稍有些恢複,但沒完全複位,上嘴唇和下嘴唇怎麼也對不齊整。媽—媽—,媽—媽——。蘋果勉強才能叫喊媽媽。
蘋果努力的叫喊,叫她止不住鼻子發酸,眼睛濕潤了。她伸出手,想將蘋果挽進被窩,蘋果卻倔強著,怎麼也不肯靠過去。蘋果,來,陪媽媽睡會兒,媽媽好久沒同蘋果一起睡了。她軟聲誘惑蘋果,蘋果偏不受誘惑,弓著身子,使勁要將她從床上拉起來。蘋果,來外婆這兒,外婆拿花生給你吃,別吵醒了你媽媽,讓她再睡一會兒。小雪娘隔著牆叫喊蘋果。蘋果受了委屈,捉住她的手舍不得放,眼眶裏卻浮現出了淚花。蘋果,是媽媽不乖,媽媽這就起床了。她慌忙撫慰蘋果,在蘋果的手將撤未撤時從床上坐了起來。
短短幾個小時的睡眠,寧小雪沒受任何幹擾,連夢都沒有做。她的確舍不得從床上起來,不知有多長時間沒這麼放鬆身心睡過了。她貪戀床上的舒適和溫暖。她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溜了一眼,哎呀,都九點多了。回家的時間有限,每一天都計算著有事情要做。她手忙腳亂穿上衣,匆匆洗漱了。她給自己薄薄施了層脂粉,近乎素顏素妝,把該收斂的都收斂了,該隱藏的都隱藏了。這是她多年來保持的一項習慣,不能讓村裏人對她的穿著對她的妝容指指點點,也不能讓他們從她身上窺見蛛絲馬跡。她仍舊抹不去心虛,恐懼有一天會有人揭穿她的偽裝。紙終究包不住火,任何事情都有裸露真相的時候。
她收拾妝容的時候,蘋果不願走開,在她腳前身後纏來繞去。收拾妥帖後,她被拽到了蘋果睡覺的小床邊,蘋果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隻紙箱,打開紙箱,是齊齊整整的一箱折紙,有千紙鶴,鴿子,紙蝴蝶,也有風車,紙飛機。蘋果,你真厲害,送給媽媽的?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又潮濕了。蘋果用力點了點頭,踮起腳尖要去抹她的眼睛,她捉住蘋果的手將她摟進了懷抱。這孩子,也不知跟誰學的,整天折啊折啊,折了整整一紙箱。小雪娘進屋時恰巧撞見了這一幕。蘋果的麵癱沒痊愈,沒能去學校,每天靠折紙打發時間。這紙箱裏裝的哪是折紙啊,分明是蘋果的孤獨和寂寞。
蘋果依偎在寧小雪懷裏,像隻溫順的小貓一動不動。母女倆相擁著站了一會兒,蘋果不安靜了,抬起臉,眼巴巴瞧著她,嘴唇不對稱地抽搐了幾下,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她將蘋果摟得更深了。小雪爹的兩聲咳嗽才把她們分散開來。小雪爹說,小雪,請帖可是你有銀叔親自送過來的,你要不要上他家去一下?她瞥了一眼他爹,他爹一手捏著那張大紅的請帖,一手扶著門框,他的雙眼被請帖上的反光映紅了。她懂得他爹的眼神,那張請帖帶給他的榮耀毫無保留地赤裸在他的眼神上。她輕輕將蘋果從懷裏推開說,蘋果,媽媽去辦點事,等會兒陪蘋果玩,好嗎?蘋果不情願,卻又懂事地放開了手。
小雪爹的提醒實質上是不容寧小雪違拗的催促,有可能整個冬天他都在期待著村委會送上門來的請帖。他怕她錯過或怠慢了這張請帖。他比她更渴望更享受這份榮光。他隻有一個女兒,可這個女兒並不比村裏那些男孩子遜色,甚至比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要優秀。寧小雪南下打工的這麼多年,別人家建起了新房,他家也建起了新房,別人家買了小汽車,他家也買起了小汽車。女兒不隻在物質上給他掙足了臉麵,精神上還給他帶來了歡愉。四年前,她是第一批接到村委會請帖中的一個,四張大紅的獎狀就是證明,每年一張,每張的內容都不一樣,“優秀女青年”“傑出青年”“創業典型”“優秀企業家”,都是像黃金一般黃燦燦而又沉甸甸的稱號。這些獎狀都張貼在廳堂的正牆上,離寧家的祖宗牌位不過咫寸之遙。它們享有的尊重絲毫不亞於寧家的列祖列宗。不單是這些,逢年過節少不了村委會的噓寒問暖,給小雪爹送掛曆,正月初一村主任寧有銀會親自率領眾村幹部上門拜年。還有更重大的,前兩年村裏改造公路,原本公路從屋後過,小雪爹在電話裏把這事告訴了寧小雪,她一個電話打給寧有銀,公路就改走了新房前。從此寧小雪回家,車就停泊在房前的場地上。
其實寧小雪比她爹更渴望這張請帖。她唯恐錯過村委會舉行的接風洗塵盛宴,特意提前了兩天回來。不用她爹提醒,她早就準備了禮物,每年都不會空著手去見寧有銀。她抑製不了內心的渴望,更說不清這是為什麼。獎狀上的那些稱號,隨便哪一個都叫她臉紅耳熱,有種不能承受的負重感。她清楚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不配享有那樣光榮的稱號。她對它們是種褻瀆。那種光榮稱號附身的人物,她距離他們多麼遙遠。她的身邊沒有這種人,至少暫時沒發現哪個人配得上這種稱號。比如阮宏發,經常上她所在的麗都娛樂城酗酒召妓,揮金如土,他配得上“傑出青年”“優秀企業家”的稱號嗎?去南方之前,他還蹲過一年大牢,因為把原任村支書寧有金家的一頭牛偷偷牽到河壩裏活剝了,牛肉賤賣給了縣城的菜市場。可不管褻瀆還是負重,她都極力要得到它們,哪怕它們隻是一件外衣,讓她披在身上。它們給不了她溫暖,可她需要它們的光芒,有了它們的光芒她身上的黑暗就被遮蓋了。她內心的核,有了光明和黑暗雙重保護,誰也瞧不見它的本來麵目。她為此付出了不算輕鬆的代價,每年給村委會捐贈了數額不等的款項,給村裏幾家貧困戶的孩子捐助過生活費,給患有絕症的人家捐獻過醫藥費,都是心甘情願,一點也不含糊。比起阮宏發的花天酒地,她的捐助價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