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3)

阿爹是拳師,能舞動三十公斤重的精鋼九環大刀。他在銼刀廠帶了幾個骨架不錯的徒弟,工餘飯後,就在我們家的院子裏教他們拳腳功夫。那個年頭,村民尚武,差不多人人都能來幾下。阿爹有誌於把我培養成馬家鐵砂掌的傳人,但遭到了阿媽的強烈反對。阿媽說,她當初嫁給一個拳師就感到後悔了。有一回他們吵了架,分頭睡,阿爹在睡夢中一腳踹過去,竟踢掉了她的一顆門牙。另一次踢中的則是鼻子,阿媽還沒來得及捂住鼻孔,鮮血已噴湧出來,染紅了大半個枕頭。阿媽說,她嫁給一個打拳的人真是不幸哪,她還吃不準哪一天會在睡夢中稀裏糊塗地死在他的手上。阿媽反對我長大後跟阿爹學拳腳功夫,因為她擔心我會把未來的媳婦踢回娘家去。

我剛滿一百天的時候,阿爹和阿媽曾為我將來應該從文還是習武發生了爭執,最後兩人采取了折中的辦法:八歲之前由阿媽全權管教,八歲之後則交給阿爹管教。孩子將來是貓是狗,就聽憑天意了。我剛牙牙學語時,阿媽就急著要把我培養成一個神童。每天,她都會把大量的詞彙反複灌輸給我。這是桌子。板凳。收音機。臉盆。蠟燭。這是鴿子。貓。這是鏡子,鏡子裏的人是媽媽和寶寶。這是大拇指,一隻手中最大的,就像你爺爺,這是小手指,一隻手中最小的,就像寶寶。這是煤油燈,你不能碰觸。這是熱水瓶,你不能碰觸。你不能爬得太高,高處是很危險的。從高處墜落是很疼痛的。這是草地,你可以在上麵翻滾,但要提防蟲子。不要跟一條蜈蚣結伴而行,它是有毒的……阿媽抱我出來上鄰居家串門的時候,或者是有客人來訪的時候,她就讓我指著每一樣物事說出它們的名字,仿佛萬物都是由我命名的。而我也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可以顯擺的機會。

我六歲的時候,阿媽教我寫第一個字:毛。我試著寫了一撇,兩橫,但最後一鉤卻老是向左彎。阿媽要我再寫,我還是犯同樣的錯誤。阿媽就拿手指敲我握筆的手,要我更正,可我還是讓豎彎鉤向左轉。阿媽的手指握成了拳頭,恐嚇我說,如果你寫不好這個“毛”字,就別想吃飯。我心裏一慌,就分不清左右了。我一下子讓最後一鉤向左彎,一下子又讓它向右彎。漸漸地,阿媽的拳頭就鬆開了,變成了一個巴掌,狠狠地抽在我臉上。後來,阿媽從我的生活習性中驚訝地發現:我的動作習慣於偏左。我喜歡用左手拿東西,甚至連走路都喜歡左道,甚至連書寫都是一律向左傾斜的,甚至連右邊的人喊我,我也是以左腳為支點,很費勁地向左轉過身來回應對方。阿媽拿我沒法子,就帶我去看醫生。醫生說,孩子在八歲以前使用左手和右手的頻率不差上下,但到了八歲差不多已經定型了。大部分孩子習慣於使用右手,而我屬於反其道而行之的一小部分,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左撇子”。阿媽說,左撇子的人天生就跟人對著幹,是不會討人喜歡的。

按照當年的約定,我到了八歲就交給阿爹管教。阿爹拍著我稚嫩的肩膀說,你的身子骨太單薄,先練幾年筋骨皮,阿爹再傳你馬家鐵砂掌。這樣說時,阿爹揮掌劈斷了一塊厚磚頭。這就是阿爹花了十幾年的工夫練就的絕活。所劈之磚不是普通的磚,而是一種硬邦邦的鐵芯磚,這種磚燒得透、密度大,劈開後可以看見裏頭的黑芯,就像是藏著一塊黑鐵。日久功深,由此可見一斑。

我跟阿爹並排行走時,感覺很神氣。村上的人見了阿爹,都會懷著敬意向他問候。當然,也有一些不服氣的人會對他側目而視。有一回,我跟隨阿爹出門辦事,他指著村口一個中年人說,這個人是我們馬家的仇人。我問阿爹,“仇人”是什麼意思?阿爹把數十年的閱曆概括為一句話:仇人就是壞蛋,你以後不可以跟壞蛋說話,更不可以接近他。從此我記住了這個人的麵目特征。我告訴自己:這個人就是阿爹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我必須提防他。說實話,我們的仇人看上去並不凶悍,他的頭發有些灰白,透過兩塊鏡片的目光顯得渾濁而渙散,耳朵上擱著一支煙,淺藍色中山裝的口袋裏插著一根扁平的紅色鉛筆。他是木匠,阿爹低聲告訴我,別看他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誰要是說他的手藝活不行或是拖欠他幾天工錢,他就會在暗地裏造一個小木人嵌在人家的牆壁裏。阿爹接著就向我解釋說,這種做法就叫“放蠱”,中了蠱的人輕則一兩個月內雙腿邁不動,重則下肢癱瘓。經阿爹這麼一描述,我就覺著那個木匠忽然變成了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那天,我跟阿爹從東村走到西村,半路上有人從我們身邊經過時“呸”了一聲,把一口濃痰吐到地上,我們走遠後,阿爹對我說,剛才這個人跟我們有世仇,不但他是我們的仇人,他的兄弟、女兒全都是我們的仇人。你要記住,仇人的家人也是我們的仇人。我問阿爹,為什麼我們家會有那麼多仇人?阿爹想了想說,行教師傅沒幾個仇人會被人瞧不起的。

事實上,阿爹的仇人大都是他的徒弟招來的。阿爹的徒弟在外麵招惹是非之後,對方總要找我阿爹說事。阿爹帶了三十個徒弟,每個人隻要惹出一點小禍,就足以釀成大禍。阿爹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有一天,阿爹的徒弟跟銼刀廠裏的幾名工人發生口角,雙方大打出手。阿爹的徒弟將銼刀捅進了對方的腹部,刀子像鑰匙一樣,轉了一圈,那人就伸腿斷氣了。那次事件是以阿爹的徒弟被拉出去槍斃、銼刀廠被查封而告終。阿爹從此有了半徑十裏範圍的知名度,上門尋釁的人也就多了起來。為了避仇,也因為怕“血光星衝犯”,我們一家人不得不從馬家堡搬到缽籃縣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