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8月4日下午。我沒想到警察找上他。──父親終於出事了。8月4日上午,他從殯儀館的死屍上割下人皮時,被死者的家屬發現了,於是父親畏罪潛逃,現在警察在追緝他。我想,對於警察來說,對於許多人來說,父親是一個謎,一個怪誕的存在。隻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父親故事的內容與細節──人皮麵具。是的,是人皮麵具。警察並沒有在父親的“美麗”創作室裏搜到人皮麵具。在此之前,很少有人進入到他的創作室。
我敢說,在人皮麵具裏,父親找到了他生活的理由,找到了賴以生存的幸福汁液。的確,一張張人皮麵具,存在著另一個世界的秘密──父親的瘋狂與技藝。當然,一切都不得而知。你很難猜測父親是如何製造出一張張精致奇妙的人皮麵具。人皮是從殯儀館的死屍上割下來的,你始終能感到那種恐怖而驚詫的重量──他是如何割下人皮的。你的猜測也許會跨越現實的柵欄,但你無法找到真實的答案。
眾所周知,父親是殯儀館的化妝師──專門給死者整容、化妝的美容師。無疑這是一個寂寞而遭人忌諱的行當,一直以來我從父親的臉上能讀到一絲絲滄桑的寂寞。人們都忌諱父親身上的晦氣──死屍的晦氣。所以每逢親戚或鄰居有什麼喜事,父親一定沒有被邀請的份兒。世俗的陋習成為阻礙人心交流的絆腳石,也加劇了父親的孤獨感。也許父親注定是一個孤獨者。他的生活仿佛靜如死水。我的父親叫陳森林,我一般叫他伍木,因為森林是由五個木組成。
我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時候開始製造人皮麵具。我曾經在他的創作室裏見過四張關於母親的人皮麵具,分別是001號、010號、023號、036號。一直以來父親都給他的人皮麵具編號。我懷疑和母親的離婚致使父親踏上了創作人皮麵具的道路──他一開始是懷揣著生命裏全部的感情積蓄,試圖把母親的臉“拷貝”下來?這種“拷貝”讓他永遠占有母親的美麗。現在我可以想象他一遍遍撫摸著母親的人皮麵具,內心咀嚼著一種痛苦的溫暖與幸福。誰都知道母親背叛了他。她跟一個有婦之夫(一個所謂的商人)私通,後來義無反顧地改嫁給他(據說商人的妻子因為他的婚外情而服安眠藥自殺了)。
對於父親來說,他的愛情和婚姻最終是一場自欺的謊言,一個永遠心痛的自虐。我想那時候父親的內心肯定充滿了騷動、不安與屈辱,他肯定憎恨這座輕佻、淫蕩和虛偽的城市。於是他內心烙下了痼疾和頑敵──對母親的怨恨、懷念和愛。是的,世界很醜,城市很髒,愛容易被玷汙。父親遭遇了離婚,遭遇了一個女人的背叛。──於是他馱著人皮麵具的快馬,呼嘯著他的狂野,點燃了另一種激情的生命。或者可以說,他的孤獨化為一種藝術──另一個製高點和另一種幸福的誕生,在他手裏成為緊攥的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