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並行兩刻,眾人才到沈陽城下,城外營寨林立,燈火通明,城門上卻隻亮著寥寥幾隻火把,看到如此情形,老者方知戰事緊急,沈陽已枕戈待旦。
待到城外最後一處城寨,寨中人大叫一聲:“來者何人,拿出巡城令來。”
這一聲猶如炸雷,如此安靜的黑夜倒把人嚇了一跳,婦人懷中嬰兒從夢中驚醒,哇哇哭個不停。如此前線竟有嬰兒啼哭,把各城寨及門頭上值夜兵士一驚,隻聽得各處“吱呀”聲不絕,老者知道,那是搭箭上弦之聲,若是有輕舉妄動,弓箭手便立刻要引弓發矢,他叫了叫身旁正欲安撫嬰兒的婦人:“女子!別動!”
婦人剛要伸手拍打繈褓,聽得此話,知道公公二十年軍旅,如此要求必然有道理,也任由孩子啼哭,自己坐在牛車上一動不動。
就聽得身旁小旗官說道:“我是今夜巡城小旗官,巡城令在此。”話音剛落,城門營寨小門便打開,裏頭一騎人馬飛出,接過巡城令便回城寨了,片刻後,營寨中那炸雷一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宋小旗,你巡西南郊,還有一個多時辰才是接防時間,為何如此早歸?”
小旗官叫住其他人,一人匹馬向前,便將今夜如何遇見老者他們的事情一五一十說與城寨中人與城門上人聽,當然,輕薄之舉隻字未提。
片刻後,城頭上現出一個身影,山文甲兜鍪盔,在寥寥幾處火把的映照下若隱若現,這個身影曾朝夕相對,不知多少個夜裏擁之入眠,婦人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撒珠,顫著聲音向那個近一年未見的身影喊道:“誠哥!”
這該死的人兒,相戀六年,成親未滿三年,走了不到半個月,自己便查出胎象,十月懷胎未在身邊,臨盆未在身邊,孩子滿月仍未在身邊,這個負心的人兒,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沈阿誠,沈複的乳名,自成家後,愛妻一直叫他誠哥,這一聲斷腸一般的呼喊,雖然隻有兩個字,卻如正片天空壓頂一般讓自己喘不過氣來,沈複隻覺眼前一黑,差點跌落城頭。他發了瘋一般,轉身衝下了城牆,不管已經跌跌撞撞多少次,一邊衝一邊大叫:“城門!開城門!”
石梯隻有百十步,從城頭衝到城門處,沈複的嗓子已經喊到嘶啞,從角門出來,他的父親,他的妻子,還有從出生就未見過的孩子,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等到妻子的肚子鼓起來!自從薩爾滸消息傳來,他以為父親身死,從此自願請纓,前往遼陽為父報仇,誰知後金轉頭渡過渾河北去了。三個月後,一封家書兩個喜事,父親回家了,愛妻有孕了,但在平定後金前,自己再也無法回家,他積極獻策組織城防,擴充人手,四處聯係遼東各處總兵,準備回擊,讓他極受熊廷弼賞識,在沈陽最缺人的時候,調任沈陽衛所副指揮使,隻因他想要早點結束遼東之亂——回家。
及到父親妻兒麵前,沈複不管甲胄在身,“撲通”一聲,跪在父親麵前,將兜鍪摘下,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等到父親將他攙起時,旁邊的婦人已泣不成聲。
老者紅著眼睛,微笑著看著眼前淚眼汪汪的兒子,說道:“行啊小子,比你爹強,都是指揮使了,你眼睛裏那點馬尿就得給我憋回去。看看女子吧,她都哭成啥樣了。”
得到了父親這句話後,沈複才敢轉身過去,不顧周圍城寨及城頭上如此多人,他輕輕對婦人喚了一聲:“柳兒!”一把抱住了妻子,連同還沒有見麵的孩子。
沈陽駐軍多是臨時抽調,背井離鄉者居多,雖是軍規軍法明令禁止未在假期者不能攜家眷,但如此情形,眾人也不自覺受感染,想到家中妻兒老小,和這與後金不知多久能打完的仗,自己是否能活著回去都難知,也不禁難過起來。
不知是感念婦人未將他輕薄之事點出來,還是本就八麵玲瓏,小旗官宋錦輕輕咳嗽一聲,上前幾步說道:“各位大人,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入城吧,小人知道有一處客棧,是沈陽城最好的,如今百姓已全部轉移,夫人在那處不會被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