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翹篇 貳(1 / 3)

翠翹篇 貳

風停了嗎?休休依稀記得,隨著彌天的熱浪陡然撲入,空氣裏充滿了瑞腦清香的味道。

她一直在蕭巋的懷裏,他額角的一縷頭發垂下來,撩撥著她的臉,癢癢的。她聽到他的說話聲,而那時那刻,仿佛整個身心都被填滿了滿足和快樂,讓她不想睜開眼,隻想就這樣睡去。

車內真暖和,她始終被他摟抱著,一股倦意襲來,眼皮沉重,讓人真的意識模糊過去。

真的暖極了。待休休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大暖床上。透過重重鏽金的帷幕,看見床畔燭光嫣紅,白玉香爐熏出嫋嫋檀煙。她驚得直起身,隻覺右掌心隱隱作痛,舉手見上麵纏了厚厚的紗布。她下意識一抹頸脖,還好父親給的梔子花蕊玉尚在。她赤足下床,滿室鋪就厚厚軟軟的繡花波斯地毯,周圍是金玉、琺琅鑲嵌的壁麵。大銅爐子裝了正燒得火紅的銀炭,室內暖煦如春。花幾上一盆建蘭開了幽白的花,清香皎潔。整個屋子望過去不勝奢靡。

四下裏很靜,鏤空窗子外麵隱約可見黑漆漆一片。休休鼓足勇氣呼喚一聲:“有人嗎?”

有人從外麵掀簾而入,一身朱色束腰宮裙,臉上表情淡淡,朝她說話也是淡淡的:“休休小姐醒了。”

“秋月姑娘?”休休認得,忙問,“這是什麼地方?”秋月應道:“這裏是三殿下的行宮。”“這麼說,我不在皇宮?”

休休緩過神,舒了口氣。白天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想是自己被蕭巋抱進來的,臉微微發燒,問道:“三殿下呢?”

“回小姐,殿下已歇了。殿下已吩咐奴婢,若小姐醒來,隨小姐差使。”休休想想現已是大半夜了,自己這種情況也是回不去的,略略思忖,道:

“我有點餓,有勞秋月姑娘來碗麵。”秋月應諾退下。休休四下打量了金碧輝煌的房間,卻不禁歎了口氣。麵很快上來,因為休休右手傷了,左手握筷使不上勁,有幾次麵條滑出瓷碗,好一陣手忙腳亂。她偷眼看垂立在一邊的秋月,神情漠然,帶著冷淡。她心生納悶,狩獵那次秋月還是好好的,今日怎麼如此冷漠?她不敢多言,隻顧悶頭吃完整碗麵。她尚在用麵巾抹嘴,秋月已收拾起碗筷,隻恭聲道:“小姐這就歇著吧,如若沒事,奴婢退下了。”閃身便出了門簾。

休休想叫住秋月,卻又不敢,直追到門簾處,聽到外麵幾個宮女在說話。

“好大的架子,還要咱們秋月姐姐伺候。秋月姐姐隻伺候三殿下的,她也不衡量衡量自己是誰?”另外一個聲音道:“咱們也是派過來伺候三殿下的,倒來了個嬌滴滴的小姐,折騰咱們一夜。”“算了,三殿下關照下來,相府裏的千金若是有事,三殿下交代不起。”是秋月冷漠如霜的聲音。“哼,有啥了不起?聽說隻是宰相大人收養來的,一見殿下就黏上了。”“小聲點,要是被她聽見,告到三殿下那兒,咱們也不會有好果子吃。”議論聲漸輕,消失了。休休臉色發白,胸口像堵住似的。她想衝出去理論,終是忍了。她在寢殿裏站了很久,眼睛裏似乎有濕氣,在燭光搖曳間,氤氳煙霧彌漫開。不,她一定要告訴三皇子,宰相大人根本沒教過她什麼,她也不是那種黏人的女子。如果三皇子這個時候讓她走,她也不會強求留下。至於留宿的事,也是因為她迷失了方向,三殿下好心救她而已。她決定即刻就去跟三皇子辭行,兩人互不相欠。

打定主意,她穿衣套靴便出了寢屋。

夜裏的行宮寂靜無聲,遠處更梆的聲音格外教人覺得冷清,路上積雪掃淨,寒風刮得她全身發抖,休休卻毫無懼色地往深處走。她不知道蕭巋身在何處,隻仰頭看著這個新建的行宮在夜色下陰影重重,在稀疏的星光下透著神秘。

有兩名侍衛提著宮燈從一側走來,休休閃到廊柱下,聽聞他們簡短的說話聲,又往前方的宮殿張望,看到裏麵依稀有燈火在閃耀,想必是蕭巋的寢宮了。

果然,秋月苗條的身影出現在殿外。她手執著琉璃紗燈,麵頰迎著休休剛才睡過的宮殿,不情願似的猶豫著。過了片刻,才邁下台階,緩緩款款地走了。

休休也沒叫秋月,待秋月離開,隻顧徑直進了殿門。偌大的殿內隻燃著兩盞燈,燈光忽明忽暗,顯得裏麵晦暗空蕩。休休又走了幾步,眼前寒光一閃,一個剪影似真似幻地立在她麵前。

“不許動!”休休聽出來了,是那個楊大將軍的聲音。

她並不害怕,明亮的眼睛直直地迎視向楊堅。楊堅一愣,如冰雪雕琢的臉上有了驚訝的神情。

“怎麼會是你?”“我已經猜到是休休小姐進來了。”黑暗中,是蕭巋十分舒緩的聲音,“醒過來就亂跑,幾個時辰之前還沉得像死人似的。”

楊堅收起手中的劍,也笑了起來:“休休小姐看起來氣色不錯,不像是受凍之人。這樣也好,能再次見麵,楊某正要表示一下謝意。”

休休回道:“楊將軍好像胖了些,臉上也有血色了。”“是嗎?”楊堅不禁撫摸自己的臉,友好地笑道,“在三皇子這兒再待下來,楊某怕是連劍都使不動了。”說話間,蕭巋已經出現在休休麵前。他與楊堅相視而笑,笑得像春風拂過般光彩照人。

蕭巋就勢攬住休休的肩,擁著她在大銅爐子旁邊坐了,拿起火鉗子隨意翻弄著裏麵燃燒著的銀炭。休休看到他的衣袖與自己的衣袖碰在一起,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熱氣氤氳了他身上的那種氣息,清甜的,莫名地刺激著她的呼吸。

“我……”她下意識地唇一動,話到嘴邊又好似有千鈞重,竟難以吐出。

“你是說看水袖的事?”蕭巋抬起休休纏著紗布的手,一副緊張的樣子,“可把我嚇了一大跳。是我帶你出去玩的,出了事我怎麼向你幹爹交代?”

休休被他溫柔地握著,心如棉花般柔軟,連忙解釋說:“幸虧你救了我。蔣侍衛要那個保成帶我去看水袖,保成卻把我領到那個地方,我也嚇壞了,卻找不到你。”

蕭巋沒料到眼前的女子如此天真單純,倒一時愣住不說話。半晌,他才輕輕搖頭,將心中無端生出的柔軟拂去,重新恢複了漫不經心的樣子。

他輕咳一聲,聲音清朗許多:“其實我也找不到你了,怎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不管怎樣,蔣琛沒好好保護你,蔣琛失職,我已經重罰他了。沈大人那裏,你也這麼說。”

他在她耳畔軟款地說著,那呼吸似春日輕拂的柳絮,癢酥酥暖烘烘的,攪得休休未經思量就答應下來:“我本不該獨自離開的,是我的錯……”

安靜看著這一切的楊堅,差點輕笑出聲。他側過臉去,挑起半扇窗簾子。殿外闃靜無人的小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秋月的身影飄上台階。秋月掀簾進殿,嘴裏促聲說道:“殿下,沈休休不見了!”待她發現火爐子旁緊挨著的兩個人,突然噤聲,連身子都僵住了。蕭巋抬眸看了看秋月,又轉向身邊的休休,聲音悠悠,聽不出任何情緒:

“休休小姐的手受了傷,還是隨秋月回去歇著吧,待明日喚禦醫再上點藥。”聽起來像趕休休的意思。休休緩緩起身,隻好傀儡似的跟在秋月後麵。秋月出了殿後,步子走得又快又急,似乎要把休休甩在身後。休休亦步亦趨地緊隨,隻覺得腳下一滑,差點跌倒在地。

楊堅依然站在窗前,望著前後急走的兩個纖弱的影子。他已經看出了點端倪,不覺輕聲笑了。

“三殿下以為,楊某在此地的秘密是那位休休說出去的嗎?”蕭巋站在一邊,白皙如玉的臉頰隱隱湧起血色,半是肯定地說:“不是她,又會是誰?”

“雖是隻見兩次麵,依楊某所見,休休姑娘天真爛漫,敦厚誠實,絕非輕浮虛誇之人。楊某少年為官,處境卻如履薄冰,步步為營,很多時候不得不察言觀色,小心謹慎。可是在休休姑娘麵前,很有一種心境平和的愉悅之感,這種姑娘受人憐愛啊!難道殿下不是這樣嗎?”

“我向來不羈,最恨受人操縱,更不願政治聯姻。”蕭巋依然負氣地說。“楊某萬分讚成殿下。不過,看殿下並不討厭休休姑娘。不然,她受傷你不會這麼驚慌失措,還著人細心照料,連自己的寢宮都讓了出去。”楊堅打趣道。蕭巋不說話,目光顯得有些迷蒙。而楊堅不再進一步點破,一笑,在身後輕拍蕭巋的肩膀,不緊不慢地走開。蕭巋不動,望向窗外的景致,那雙暗黑的眸子在雪光下顯得越發晶亮。“告密的會是誰呢?”

休休緊隨秋月回到剛才的寢宮,秋月揮袖下令其餘的宮女退下。她的聲音很沉,眼梢處布滿陰鷙。剛才還嘀咕作聲的宮女頓時屏聲靜氣,全退到外殿門口。

整個寢宮,隻剩下秋月和休休。休休驚訝地望著秋月,耳畔隱隱風馬錚錚,讓她惶然有金戈鐵馬的錯覺。

她搞不明白,客氣的秋月,這次看她的眼光怎的如此森然?一顆心怦怦直跳,她佯裝無事般,笑道:“這裏是誰的寢宮?”“還會是誰?自然是三殿下的。”秋月卻陡地嗤笑一聲。“三殿下不是住在宮裏嗎?”“這是皇上專門給三殿下建造的。沈休休,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三殿下沒有告訴你,沈大人會沒有告訴你?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用什麼魔法進了這座行宮?三殿下心急火燎地把你抱進來,誰都看見了,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原來隻是摔破了點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