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亦步亦趨亦彷徨(2 / 3)

母親的流動餐車沒經營幾天,父親就出了意外。那對他們家來說,幾乎就是一個滅頂之災。

潘以倫不再有心思念書,他每天在父親出事的那條路上來回走,想找到蛛絲馬跡。那條路的盡頭是一個極亂的角落,小發廊、黃碟攤、錄像廳,每一個都是萬花筒世界裏肮髒的一角。

他認識了一些人,提出自己的請求,然後被帶進了那個世界。他們教給他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還有一些其他的旁門左道。他想的是,以後抓到凶手,可以給父親報仇。

那一年他十五歲,開始逃楊老師的課,遊蕩在人員複雜的馬路上兜售一些非法的東西,會在工商或城管突擊時,飛快跑進臨近的弄堂裏,用最短的時間把自己裝扮成無辜的學生。

他還會做一些更嚴重的事情,手裏拿著西瓜刀,跟著一大幫人,做隻有香港電影裏才經常出現的古惑仔群毆的事。

他打傷過人,別人也打傷過他。整整一年,他在傷痛中度過。不過他還是會回學校上課,楊老師看到他,就會問一下:“最近成績又退步了,要不要補習一下?”

他說話時眉頭緊蹙,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見不得他小小年紀,就把襯衫拉到褲子外麵,把外套拉鏈拉開。這是小流氓的腔調。

楊老師讓他更加想念父親,他羨慕楊筱光有這樣一個爸爸,而他再也沒有了。

他的父親念高中時遇到上山下鄉潮,從此便沒有再念過書。潘以倫出生以後,他就對兒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潘以倫在荔波念的小學,書讀得其實不錯,又練過書法,還拿過“三好學生”。來到上海後,因為異地轉學,不得不留了一級,可還是和這裏的學習進度有出入,不過老師說,如果他想跳一跳,上重點高中還是有希望的。

這個老師就是楊老師。

父親聽了楊老師的話很高興,寫了一張字條貼在他的床頭勉勵他,用的是毛主席的古老格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父親說:“要重新站到人前,先要自強。”

他是能體會父親寫這句話的初衷的。回到上海後,他才知道父親的家族人口多而底子薄,祖上的房子正遭遇拆遷分房,這樣一塊“肥肉”讓幾門親戚鬧得不可開交。人人都以為他們是來分一杯羹的,因此沒有人歡迎他們的到來。

父親不願攪進複雜的家族房產風波,便領著妻子兒子租了棚戶區的小平房,找到幾份沒有勞保的臨時工先幹著。

父親當時打兩份工,早上給臨近小區的物業公司做電工,晚上則做保安,收入可應付家庭支出,還可節餘一些存著讓他上大學。父親工作認真,活兒又幹得出色,物業公司有意聘他做正式工,薪水有的加不算,勞保都有了著落。

那天父親很高興,說回到家鄉終於有了正式落戶的感覺。潘以倫炒了一盤花生米、一盤韭菜炒雞蛋給父親下酒,他們爺兒倆坐在門口乘著涼,高高興興說著話。父親要他“自強”,長歎自己蹉跎了好時光,才會像如今這樣累。

滿目都是遺憾。

父親讚他人是聰明的,男孩子燒菜手藝都能這麼好。潘以倫笑笑,他做菜的手藝確實不錯。以前在安徽的時候,父母下田幹活兒,他就跟著鄰居大媽學做飯燒菜,給父母留中飯,漸漸也就熟能生巧了。

他一直覺得以前的日子沒什麼不好。

不過父親說,要上好的大學,就要回老家。他們便回到父親的老家,他不知道這是悲劇的開始。

父親出事的柏油路,如今開挖了地鐵站,連路都找不到了。可那上麵留下的暗紅的血跡,永遠塗在了他心裏。

他知道父親不會願意他做那種墮落的選擇,但他年輕,而且氣盛。

在做小混混的那些日子裏,他也遇到過楊筱光。

那時候他正發育,個子一個勁兒猛竄,但是還是有“兄弟”笑他長得太漂亮,有點兒娘娘腔。他們要帶他去做男人,於是他第一次進了發廊。

發廊妹穿很短的吊帶裙,塗了很紅的劣質口紅,一身油耗味,還喜歡用手指點他的唇,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情欲。發廊妹問他是要“敲大背”還是“敲小背”。“兄弟們”要讓他上全套,說這樣才算是成長。

他進了一間窗口糊著報紙的小黑格子間,整個屋子都散發著腐朽的黴變氣味。發廊妹的舌頭像條蛇,狠狠纏著他。他畢竟懵懂、年輕、莽撞,還不肯認輸。

他的手第一次摸到女性的軀體,滑不溜丟的,像蛇皮。他說不上有什麼感覺,隻是任由女人也撫摸著他的身體。

慢慢地,他的身體有了反應。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窗外有人說話,竟然是楊筱光的聲音。她大約在買一張什麼港版的打孔CD,正和盜版販子討價還價。

他已經忘記了她當時到底在說什麼,隻是她清亮的聲音瞬間就讓他打消了全部念頭。他推開發廊妹,躲在暗處用手將年輕的欲望釋放了出來。那滋味又苦又澀,並沒有什麼快感可言。

後來他找到賣碟給她的人,知道她買的碟是張國榮和達明一派的。

她和他的過去,很多都在他的回憶裏,她並不知道。她當然更不知道,他當時會像做小偷一樣翻牆進她的校園。那是他原本想考的學校,後來成為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他知道她的教室在哪裏。如果運氣好,他還能看見她正坐在靠窗的一排。一般上語文課時,她的精神頭會很足,上數學課、物理課她就打蔫兒,有時還會打瞌睡。

放學的時候,她陪著她的好朋友出校門,總有一個男生踩著自行車來接她的好朋友。她笑嘻嘻地看著他們離開,他怎麼看都覺得她是在羨慕人家。

這個女孩兒在那種年紀,是有些懵懂的情緒的,就像他一樣。

潘以倫一直以為楊筱光和他,是雲泥之別。在她高考的清晨管了他的閑事之後,她考去了外地的大學,他進了高牆之內,也許此生就再無瓜葛了。

可他沒想到能再遇見她。

好幾年過去了,他們都長大了。他在茶館看到她相親,隻覺得好笑,好笑又羨慕,羨慕坐在她對麵的男人,可以和她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