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丁香結】 Chapter 6 千山飛渡
01
林斐連夜趕回了江城。
據說,母親是在馮宥麵前中風的。
關於馮宥與馮瑜的種種傳聞霎時間在江城的大街小巷傳得到處都是。版本各異。有說姐姐獨吞父親留給弟弟的遺產,所以弟弟來報仇。有說弟弟眼紅姐姐得到的遺產,所以來並吞。
但林斐對馮宥始終不曾抱持懷疑的態度。
天亮的那刻,他趕到醫院。
父親黑著臉從病房出來,沒有和他多說一句話,一個人離開了醫院。這是從前鮮少有過的態度,從政的父親與經商的母親,一直感情甚篤。
他推開病房的門,馮瑜躺在床上看見他,啊啊地叫了起來。
他把耳朵湊近母親。
“帶我去自首啊,我有罪。”
她反反複複叨念的隻有這句話。
他在那房間裏停留了半個小時,母親便把那句話重複了半個小時。
他終於也像父親一樣,逃了出去。
林斐去了安城。
他坐在路邊的咖啡館裏,靜靜聽著音樂聲。
有人在他身側站定,他輕輕地喊:“小舅舅。”
馮宥有些詫異:“你怎麼能聽出來是我?”
“你的腳步聲。”林斐笑了一下,“你的腳步聲很特別,永遠都是從容不迫的。”
馮宥在他對麵坐下,他猜不透林斐的來意。前一夜,林斐打電話給他,約了這次會麵。他的心有些不安,說不清是為什麼?
——請你把她還給我。
馮宥在想象中,把這句話設想了千萬遍。
假如林斐這麼說,他要怎麼答。
他抿了一口咖啡,視線掃過林斐放在桌邊的手杖,心裏卻微微動了一下。
手杖上鑲嵌的白瓷不見了,被改裝成了一塊普通的木頭柄手。
馮宥有些內疚地看著林斐。
而林斐,卻靜靜開口:“小舅舅,我來替我媽媽道歉。對不起,不知道她曾經對你做過那樣的事。很難啟齒,也不知如何彌補。謝謝你用自己的方式原諒她。但她終究不能承受自己心裏做過的惡。我會陪她去自首,對外公和你母親做過的罪行。這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解脫。”
馮宥隻低頭喝著咖啡。
那些帶著傷痕的舊事終於如雲影一樣漸漸散了。
再次抬起頭,他由衷地對林斐說:“謝謝你,小斐。”
林斐隔著桌子把手伸過來,馮宥不解地握住。
林斐說道:“她害你失去了一個家,我隻祝願你,在未來,能擁有一個家。”
他起身離開,又遲疑著回頭說道:“請好好愛她。”
愛她。
馮宥沒有起身,隔著窗,他看著林斐拄著手杖緩慢地走過斑馬線,看著他上了出租車,看著那輛車消失在街角。
他仍舊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好心的服務生把對麵椅子上的包遞給他,提醒他別忘了帶走。
黑色的皮質雙肩背包,他認得,這是林斐的包。
馮宥接過背包,和服務生道謝。
他給林斐打電話,電話鈴從背包裏傳出來,是他已經耳熟能詳的《永失我愛》。他打開背包,裏麵隻有簡單的幾樣東西,錢夾、手機、充電器,以及一本很薄的盲文書。
他在咖啡館門前站了一會兒,他想著或許林斐會回來。他信手去拿那本盲文書,背包的夾層裏有硬硬的觸感,他不以為意地探了探,似乎是一個本子。馮宥猶豫了一下,打開拉鏈,看見一本硬牛皮紙封麵的速寫本,四個邊角已經磨出了圓的弧度。封麵上寫著“2006”的字樣。馮宥把本子拿在手裏,重又走進了咖啡館。
後來,馮宥偶爾會後悔。
他想,如果自己不打開那個本子,是不是人生就會是另一個樣子。
那是林斐十七歲那年的“私密記錄”。每一頁,都是用黑色中性筆勾勒的簡單畫麵,又分別標注了日期和關鍵詞。馮宥看著看著,臉色就微微變了。仿佛,那些黑白的線條突然有了青春的顏色和氣息。而他,也漸漸認出畫麵上的女孩子,是還帶著青澀卻又活力無限的紀瓷。
在某一天的“記錄”裏,有紀瓷十幾張不同角度的側臉。
馮宥可以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在女孩不經意的時候,有一雙眼睛始終不曾離開過她,在她任何一個低眉淺笑或者安靜發呆的時刻,都有一個人,始終如一地在她身後注視著她。
馮宥一頁一頁地翻著那些畫,蹙著眉,他看不懂他們的故事。但是,任誰都可以看到那份讓人心動的情愫。
原來,十七歲的感情,可以那樣微妙美好。
以至於,那畫中的兩個人在分手經年之後依然念念不忘。
啪——
馮宥重重地闔上那個本子。
幾乎是同一時間,咖啡館門楣上的小風鈴響了起來。
他聽見林斐在同服務生詢問背包的事情,他無意識地快速地把那個速寫本放到了自己的包裏,然後平靜地起身。
“小斐。”
他舉起背包,遞到林斐手裏。
“沒趕上飛機。”林斐聳聳肩。
“到我那裏去住吧。”
說完,馮宥卻立刻又後悔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那麼害怕,害怕世界上所有可能會改變的東西。像流星會墜落,像夏花會凋零,像四季與星圖會交替變換。
一切的更替變化,都讓人覺得不安。
02
到達“清歡”的時候,暮色已西沉。
廚房裏點著燈,棕棕從半開的門裏跑出來,對著林斐輕吠了一聲。
林斐蹲下來,摸著棕棕的脖頸,小聲說:“棕棕,你不記得我了嗎?”
馮宥看著這一幕,不由得想起紀瓷第一次出現在清歡的場景。
然後,紀瓷身上紮著荷葉邊的圍裙,從廚房的窗裏探出頭,笑道:“老跟班,今天有紅燒肉吃哦。”
林斐聽著這聲音,緩緩地站起來。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裏遇見紀瓷。而她儼然,是這裏的女主人一樣。
紀瓷猛地看見林斐的臉,也突然愣住了。
馮宥仿佛看不見那兩個人的尷尬,輕描淡寫地說:“紀大廚,小斐在這裏留宿,加一道菜吧。”
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紀瓷躲在廚房裏,始終也沒有把第二道菜做出來。
馮宥探頭進來,紀瓷苦著臉說:“放多了鹽,太鹹了。”
馮宥嚐了嚐,把紀瓷趕了出去。
紀瓷站在簷下有些不知所措,於是從魚池裏盛了水去花房澆花。一推門,卻看見林斐正蹲在一棵綠蘿旁邊喂棕棕。她尷尬地停住腳。而林斐聽見聲音也偏過頭來。
曾經以為台北一別之後即是永別。
再相逢,她依然還能憶起台灣那個雨天的溫存與浪漫。可林斐臉上卻隻有冷漠和決然。
“開飯了。”馮宥在窗外喊了一聲。
林斐拍拍棕棕的頭,站起身,徑直從紀瓷身邊走了過去。但是,他對花房的環境並不熟悉,腳下一趔趄,絆到一個空花盆上。紀瓷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林斐站定,卻什麼也沒說,隻是高抬胳膊,掙脫紀瓷的手心。
“我帶你出去。”紀瓷眼巴巴地看著他。
“不需要。”他冷冷地說,隨即挪動著雙腳,又急切又小心地逃離了花房。
這是林斐第一次在紀瓷麵前露出一個盲人該有的樣子,那麼茫然又無助,跌跌撞撞。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疼起來。
一餐飯,紀瓷吃得食不知味。
馮宥表現得最輕鬆,不時尋找著話題與林斐說笑。兩個男人淡淡地飲著一小壺酒,倒仿佛把紀瓷當空氣。
“喂,那是醬油!不是湯。”眼看著紀瓷把湯勺伸向盛醬油的小碟,馮宥忍無可忍地開口提醒。
紀瓷訕笑,放下筷子,忙說:“我吃完了,我還要趕稿,我回房間了,你們慢吃。”
說著,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馮宥看了看林斐,說道:“性格很奇怪的姑娘,又悶又清高,就好像曾經被人狠狠傷過一樣。”
林斐端著酒杯,咳了起來,但始終沒有說什麼。
馮宥笑笑,兀自舉起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入口又澀又苦。
月色晴好的夜,三個人,誰也不關心夜色,都早早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馮宥在桌前反複看著那個速寫本,心裏像被人放進了一粒砂,磨著他心頭的血和肉。
紀瓷的房間和林斐的房間離得近。夜深的時候,她聽見他房門的響動,棕棕也在院子裏吠了幾聲。隨即,院子裏有罐子被撞倒的聲響。紀瓷放下筆,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在院子裏那盞昏黃的燈下,她看見林斐有些無措地摸索著地麵。
紀瓷急忙拉住他的手,然後用另隻手拾起被撞碎的空罐子。
“小心,別紮了手。”她把碎片扔到一邊,問他,“你是要去衛生間嗎?”
說完又有些臉紅。
林斐再度甩開她的手,冷笑了一聲,說道:“你關心的未免太多了,小心讓小舅舅誤會。”
“我隻是擔心你……”
“擔心?”林斐打斷她,“這麼說是我誤會你的一片好心了,的確,幫助殘疾人是一項美德。但是,我不需要,尤其不需要你的幫助。我是個瞎子,我無法主動避開你,所以請你睜大眼,請不要出現在我的視線裏,請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
林斐的一席話,說得紀瓷麵紅耳赤,她抹抹眼角,看著林斐左手的食指說:“你出血了,我去給你拿創可貼。”
林斐反手拉住她,凶巴巴地說:“心疼了嗎?這點血算什麼呢!我受過的傷何止這一點半點,你都想要安慰嗎?是想要給我擁抱,還是給一個台北之夜那樣的熱情的吻呢?你這是對舊愛的憐憫,還是留戀呢?”
紀瓷緊咬著嘴唇,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是想讓我討厭你才這麼說嗎?”紀瓷心裏憋悶,情不自禁地就問出口,說話的同時,眼淚也不受控製地流出來。
可是,真的沒辦法厭惡他,即使他再怎樣惡語相向。
“嗬嗬,你可真是我見過的最自作多情的女人。怎麼?還不討厭嗎?還需要一個吻嗎?”林斐說著話,向她湊過來,緩緩地低下頭。
樹影裏馮宥斜穿過來,狠狠地打了林斐一拳頭。
紀瓷還不及尖叫,馮宥已經再度向林斐出手,將林斐打翻在地。林斐咧咧嘴,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有腥熱的鼻血流出來。他剛坐穩,馮宥再次打了過來。這一次,林斐沒有退讓,他反手抓住了馮宥的衣領,兩個人徹底打成一團。
紀瓷在一旁阻攔著,卻沒有人聽她的話。
直到兩個大男人打夠了,累得各自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夜色裏,紀瓷看不清他們誰傷得更重一些,隻好跺跺腳,去找藥箱。
林斐擦了擦嘴角的血,忽然笑起來,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起來。
“小舅舅,我從很小的時候就仰慕你,但是,我更想能和你做朋友,像哥們兒一樣打打鬧鬧。今天,多謝你和我打這一架。”
“口是心非的家夥!”馮宥狠狠地啐了一口,“我不喜歡和虛偽的人做朋友,連愛恨都隱藏,其實和懦夫有什麼區別。”
他說得別有深意。
林斐卻隻是沒心沒肺地笑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回房間拿了自己的背包。等到紀瓷抱著藥箱跑出來的時候,林斐已經走出了大鐵門。
紀瓷愣愣地看著馮宥。
馮宥聳聳肩,麵無表情地說:“想走就走吧,別難為他了。”
紀瓷不安地看看門外。
馮宥看看她,突然苦笑了一下,然後一把將她攬進懷裏,卻什麼都沒說,隻是緊緊地抱著她,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動也不敢動一下。
03
這一夜,在安城陌生無人的巷子口,林斐終於痛哭失聲。
很討厭自己,討厭自己在紀瓷麵前會變成那麼醜陋的樣子,討厭自己把匕首一把一把地紮在對方的心上。
但是,有人說過,止痛的方法是製造更深的傷口,當一個人疼得麻木,就再也不會受到傷害。
天微明,他起身,遠遠裏離開這座城,並且發誓,再不歸來。
04
日子複歸平靜,仿佛從來都不曾有過波瀾一樣。
轉眼到了暑假季。
實習生紀瓷交了新的翻譯稿,得到了完美的評價。社長也喜歡這個小姑娘,說可以給這小孩兒特批半個月的暑假。
紀瓷笑著謝絕了,小梅姐直罵她死腦筋。
她回去說給馮宥聽,馮宥也敲著她的腦門說,學傻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度假啊。
其實,是不想讓自己有空閑,閑了心裏會生出茫茫野草,會繚亂心緒。
她仍舊會做夢,夢見林斐戴著墨鏡站在她麵前,她摘下他的眼鏡,翹起腳,輕吻他的眼睛。然後,他就笑了,睫毛抬起,眼睛裏的湖泊清澈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