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漢廣 (十)
從此以後,駐雲齋變成了禁地。
封門的那天杜長君也在,他站在巽芳身後,看著天子薄唇緊抿,蹙著眉頭一言不發。
合上駐雲齋的門,巽芳親自落鎖。可是就在當夜,他潛入駐雲齋,卻見巽芳也在裏麵。天子一身酒氣,身邊酒壇倒得七零八落。
“你要走了?”巽芳看見他一點兒都不吃驚,“來向月華告辭嗎?”巽芳忽然嗬嗬笑了起來,環顧四周——
“她的魂魄……好像已經不在了。”說著又飲下一杯:“不然她為什麼不肯出來見朕?!”
“她心願已了,自然不在了。”
“什麼心願?”巽芳睜大了眼睛。
“當日……月明離宮,隻告訴了她一人。”杜長君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好讓酒醉的人也聽得明白,“她要我轉告陛下此事,說是她的私心害得陛下這些年來如此傷心,陛下怨她、恨她,她絕無怨言……”
他再湊近了些,用更為清晰的語調說:“總好過,忘了她。”
巽芳似乎一時沒能明白話中的意思,就隻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兒之後,才抱著酒壇嘿嘿哈哈地笑起來。
笑得人都俯了下去。最終,這笑聲帶上了哭音。
“這樣?是這樣?那要是朕不恨她也不怨她,她是不是就不會甘心?是不是還會回來?哈哈哈哈——”
喝醉的人,會說妄語。也會說真話。
不知這聽起來像瘋言瘋語的反問,是不是此刻巽芳心裏最大的期待?杜長君無言地坐下,也為自己滿斟了一杯。
“陛下,臣敬你。”他將杯子叩了叩巽芳懷中的酒壇。然後一飲而盡。
半年後,大夏與南國的征戰開始了。軍令在朝堂上正式下達的那天,杜長君也是親耳聽到的,這時他站在巽芳的身後,作為他的心腹,長隨左右。從這一天起,大夏與南國之間勝負難分的拉鋸戰持續了數年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他不止一次見識到巽芳的殺伐果斷。他不留俘虜,趕盡殺絕。
一副要不踏平南國誓不罷休的樣子。一年,一篇檄文從南國傳到了兆京——
“……暴烈好殺,未有好生之德,上逆天心……”負責誦讀的舍人才念了幾句就停了下來,不敢繼續。都是些詆毀巽芳的話,沒什麼新鮮。但今日巽芳格外興奮,或者說暴躁。
“暴烈好殺?難為那群蠻子還知道咬文嚼字……擬旨!”他忽然大叫一聲,嚇得那個年輕的中書舍人一下子跪了下來。
“自今日起,朕改帝號為‘烈’!朕就讓他們看看什麼叫真正的‘暴烈好殺’!”
有些孩子氣的話,帝王說來卻帶著森然的寒意。他在一旁不禁搖了搖頭。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孟月華的忌日。於是又釋然。
有些時候他真會覺得——或許長久以來自己都錯了。或許從孟月華死去的那一天開始,大夏的天子就已經瘋了,而他卓絕高超的醫術,隻是救回了一具行屍走肉。在那具軀殼裏,隻剩下曾經對那個女子說起過的願望,隻剩下想與她再會的期待。
所以,她才要他答應留下,在巽芳身邊輔佐巽芳嗎?他想起了心上人最後的請求。她多狡猾、多無情,知道他不會拒絕,隻用一句話就將他的一生束縛住了。
他卻還覺得高興,因為能為她實現最後的心願。哪怕要用去一生。這個世上,果然最不缺的就是癡人。
“長君,過來看看!”巽芳又展開了那張全境圖,叫他過去商量下一步對南國的作戰方略。
他歎了口氣,走過去與天子一同研究起來。但就算能製訂無比繁複的計劃,能在暗潮洶湧的朝堂上遊刃有餘,能妙手回春堪為閻王爺的敵手,卻還是有件事他不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告訴天子:無論是日日灑掃的駐雲齋,又或是精心嗬護的逐蘭居,也無論他征服了多少疆域,有沒有實現少年時的夢想,其實都沒有關係。
他思念的那個人,依然再也不可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