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的姿態

刁鬥

上個世紀快結束時,有一天,在孫惠芬家,她去廚房做飯之前,順手塞我幾頁打印的小說。當時,孫惠芬是一家雜誌的小說編輯。那小說不長,四五千字,我眨眼工夫就看完了,看完我便衝進廚房,問孫惠芬對它有何評價。孫惠芬說,她覺得這小說有種銳利的好,但領導卻認為那銳利壞,她希望我幫她判斷一下,這小說“銳利”得究竟怎樣。那時我不是個沉穩的男人,現在也不是。我當即在狹小的廚房裏喊叫起來,說這小說太獨特了,有毛病也該視而不見……我記得,當時我讚美那小說像讚美祖國,或讚美“四化”與改革開放,尤其聽孫惠芬講它的作者塗鴉小說隻是啼聲初試時,我的判語裏,“天才”這種詞都跑了出來。我逼迫在場的另幾位朋友,逐一通讀那篇小說,然後,便把孫惠芬家的那頓午餐吃成了漫長的小說研討會,雖然作者沒來分發紅包。

不必再多說,那小說的作者,自然就是李月峰了。

現在想來,那小說的身上是有硬傷的,盡管我早忘了它叫什麼名字和寫的什麼——那硬傷,不該影響它發表麵世,但會降低它優秀的成色。那麼,既然我清楚,它並非大好隻是小好,為什麼鼓吹它時,還歌功頌德得那麼凶呢?

中國小說,在上世紀後期,遠遠沒用二十年時間,就走完了或者說放棄了求新圖變的進取之路。百年之前拜師西方時,還戴過一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功利主義冠冕,可百餘年後的二度學步,則倉促得隻肯蜻蜓點水,連山寨版贗品貨,都沒耐心做得逼真。於是,在許多人那裏,在許多時候,小說這門充滿無窮可能性的敘事藝術,隻能收回高遠的心性,再度老調重彈地去與評書故事勾肩搭背,與新聞報道互送秋波。當然仍有些藝術的盜火人與文學的探險者,把諸多有益的寫作資源積累了下來,可那些本來就殺傷力有限的思想武器與斑斕度微弱的技藝華彩,傳承到世紀末時,在無知的詆毀與有意的抵禦麵前,已經變得不倫不類,已經有些似是而非。恰恰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李月峰這個新科的小說劍客,匹馬殺上了文學的戰陣,她揣著理想主義的好奇和勇氣,帶著浪漫主義的頑皮與固執,有點兒莽撞地,一頭就撲進了求新圖變的搏擊沙場。如此,作為一個早她出戰的精神同道,我沒法不把為她搖旗呐喊當成責任,把鼓吹她當成自我勉勵的另一種形式。

後來,我與李月峰就認識了,再後來,在多家文學雜誌上,我又讀到了她敘述圓熟的或瑕疵醒目的多篇小說。對她的創作,我一概喜歡,既因為她刻薄的悲憫與惡毒的溫情有種直指人性的銳利鋒芒,更因為,她小說的底色,完全由濃重的自我意誌塗抹而成:她疼痛由衷,悲苦由衷,自得其樂同樣由衷。自從開始小說的長旅,她肯定像許多孤獨的跋涉者一樣,體驗過各種外在於藝術倫理的掣肘和滯礙,可從她小說中我看到的卻是,對流行與時潮,她始終不解風情,對真實和純粹,她堅決一見如故。這種始終和堅決所凝結的,是一種我手寫我心的銳利的姿態,而我相信,正是這種姿態,才確保了在逝去的十五六年裏,她沒浪擲和辱沒自己良好的藝術直覺,不光頑強地炮製出了眾多“銳利”的小說,更堅守和光大了她對“銳利”的理解與忠誠。

如今,在結識李月峰多年以後,我願意把對她姿態的欣賞,等同於欣賞小說所秉持的自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