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地說著。近來,他發現自己常有對一切東西呼喚涵妮的習慣。涵妮,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帶著溫暖,帶著淒楚,帶著疼痛的深情。跨上了車子,他想發動馬達,這才發現腿上有一陣痛楚,翻開褲管,腿上有一條大口子,正流著血,褲管也破了。皺了皺眉,他用手帕係住傷口,騎上車子,向歸途駛去。
走進大門,客廳的燈光使他緊鎖了一下眉,誰?不會是涵妮吧?自己的模樣一定相當狼狽。把車子推進了車房,正向客廳走去,客廳的門開了,一個細嫩的、嬌柔的聲音怯怯地喊著:
“雲樓,是你嗎?”
涵妮!雲樓的眉毛立即虯結在一起,心中掠過一陣激動的怒意,叫你睡,你就不睡!這樣身體怎麼可能好!怎麼可能有健康的一日!這樣單薄的身子,怎禁得起三天兩頭的熬夜!他大踏步地跨進了客廳,怒意明顯地燃燒在他的眼睛裏,涵妮正倚門站著,睡衣外麵罩了件紫色紅邊的晨褸,在夜風中仍然不勝瑟縮。看到雲樓,她高興地呼叫著:
“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我急死了,我以為你……”她猛然住了口,驚愕而恐慌地望著他,“你怎麼了?你渾身都是水,你……”
“為什麼不去睡覺?”雲樓打斷了她,憤憤地問,語氣裏含著嚴重的責備和不滿。
“我……哦,我……”涵妮被他嚴厲的神態驚呆了,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那清湛的眸子怯怯地望著他,帶著副委屈的、畏縮的,和祈求的神情,“我……我本來睡了,一直睡不著,後……後來,我聽到下雨了,想起你沒帶雨衣,就……就……就更睡不著了,所……所以,我就……就爬起來了……”她困難而艱澀地解釋著,隨著這解釋,她的聲音顫抖了,眼圈紅了,眼珠濕潤了。
“我告訴過你不要等我!”雲樓餘怒未息,看到涵妮那小小的身子在寒夜中不勝瑟縮的模樣,他就有說不出來的心疼,跟這心疼同時而來的,是更大的怒氣,“我告訴過你要早睡覺!你為什麼不肯聽話?衣服也不多加一件,難道你不知道秋天的夜有多涼嗎?你真……”他瞪著他,“真讓人操心!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涵妮的睫毛垂了下來,眼睛閉上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沿著那好蒼白好蒼白的麵頰上滾落了下來。她用手一把蒙住了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哭出聲來,那纖細的手指和她的麵頰同樣的蒼白。她的身子顫栗著,在遏止的哭泣中顫栗,抖動得像秋風中枝頭的黃葉。雲樓愣住了,涵妮的眼淚使他大大地一震,把他的怒氣震消了,把他的理智震醒了。你在幹什麼?他自問著,你要殺了她了!你責備她!隻為了她在寒夜中等待你回來!你這個無情的、愚蠢的笨蛋!他衝過去,一把抱住了涵妮,把她那顫動著的、小小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喊著說:
“涵妮!涵妮!不要!別哭,別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晚回來讓你著急,又說話讓你傷心,都是我不好,涵妮,別哭了,你罰我吧!”
涵妮啜泣得更加厲害,雲樓用手捧住她的臉,深深地望著那張被淚所浸濕了的臉龐,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纏絞了起來。
“涵妮,”他說著,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氣。
“你要原諒我,我責備你,是因為太愛你了,我怕你受涼,又怕你睡眠不夠,你知道嗎?因為你身體不好,我很焦急,你知道嗎?”他用大拇指拭去她麵頰上的淚,“原諒我,喂?別哭了,喂?你要怎麼罰我,就怎麼罰我,好吧?”
涵妮仰望著他,眼睛好亮好亮,好清好清,黑色的眼珠像浸在潭水中的黑寶石,深湛地放著光彩。
“我……我沒有怪你,”她低低地說,聲音柔弱而無力,“我隻是覺得,我好笨,好傻,什麼都不會做,又常惹你生氣,我一定……一定……”她抽噎著,“是很無用的,是惹你討厭的,所以……所以……”她說不下去了,喉中梗塞著一個大硬塊,氣喘不過來,引起了一陣猛烈的咳嗽。
雲樓慌忙攬著她,拍撫著她的背脊,讓她把氣緩過了。聽了她的言語,看到她的嬌怯,他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難過,又是傷感,一時心中紛紛亂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扶她坐在沙發上,他緊緊握著她的雙手,說:
“你絕不能這樣想,涵妮,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你不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有多深,有多重,噢,涵妮!”他覺得沒有言語可以說出自己的感覺,沒有一個適當的字可以形容出他那份瘋狂的熱情和刻骨刻心的疼痛,拿起她的兩隻手,他把臉埋在她的掌心之中。啊,涵妮,你必須好好地活著!啊!涵妮,你必須!他說不出口來,他顫抖著,而且流淚了。
“哦,雲樓,你怎樣了?”涵妮驚慌地說,忘了自己的難過了,“你流淚了?男孩子是不能流淚的昵!雲樓!是我惹你傷心嗎?是我惹你生氣嗎?你不要和我計較啊,你說過的,我隻是個很傻很傻的小傻瓜……”
雲樓一把攬過她來,用嘴唇瘋狂地蓋在她唇上,他吻著她,吮著她,帶著壓抑著的痛楚的熱情。哦,是的,他想著,你是個小傻瓜,很傻很傻的小傻瓜,讓人疼的小傻瓜,讓人愛的小傻瓜,讓人心碎的小傻瓜!
抬起頭來,雲樓審視著她的臉,她的那張小臉煥發著多麼美麗的光彩啊!
“你從晚上到現在還沒有睡過嗎?”他憐惜地問。
“我……我睡過,但是……但是……但是睡不著,”她結舌地說,一麵小心地、偷偷地從睫毛下麵窺探他,似乎怕他再生氣,“我……我一直胡思亂想,”她忽然揚起睫毛來,直視著他,說,“你家裏反對我,是不是?”
雲樓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他說:
“誰說的?”
“我聽到媽媽在跟爸爸說,好像……好像說你爸爸反對我,是嗎?”
雲樓心中又一陣翻攪,眉頭就再度緊鎖了起來,是的,前兩天父親來過一封長信,洋洋灑灑五大張信紙,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讓你到台灣來是念書的,不是來鬧戀愛的!尤其和一個有病的女孩子!你是孟家唯一的男孩子,要知道自己身上的責任,美萱下學期高中就畢業了,她配你再合適也沒有,為什麼你偏偏要去愛一個根本活不長的女孩?假若你不馬上放棄她,下學期你就不要去台灣了……父親,他幾乎可以看到父親那張終日不苟言笑的臉,聽到他那嚴肅的責備,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讓父親了解自己這份感情,永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