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佑帝沉吟不語,他並未真的當酈遜之是個官兒,不過是借用酈遜之難得的身份為他做事。在他眼裏,酈遜之與天宮諸女差不多,是他手中一粒有用的棋子,放到對的地方,便能生奇效。
讓酈遜之辭官沒什麼防礙,所慮的唯有酈伊傑的用心。
然則老成如酈伊傑,不會讓他當下就看出破綻。龍佑帝想了想,慨然允諾道:“王爺去意已決,朕不便阻攔。遜之是朕的左右臂膀,朕本不舍得相讓,但王爺一生為國,倘若不放遜之在王爺麵前盡孝,朕於心難安。就暫且準王爺所請,他日,記得多放遜之回來見我。”
“臣尊旨。臣別無他願,請皇上照顧琬兒。”酈伊傑破例直喚女兒小名,神情悵然。
提到酈琬雲,龍佑帝不知覺現出一絲溫柔笑意,點頭道:“王爺放心,朕決不會負了淑妃。”
君臣二人執手相看,仿佛知交,彼此卻都明白,朝廷的動蕩令兩人心中隨時會草木皆兵,這一刻的融洽不過表麵文章。
然而,有這番客套的作派,勝過那些刀槍相見的下場。
酈伊傑回到王府,一身疲倦。最難的一關已然挺過,他鬆懈下來,叫人煮了好茶,端到書房內醒神。退一步海闊天空,道理世人皆知,事到臨頭能及時抽身的,自古以來卻沒幾人。酈伊傑不知他有沒有晚了一步。
細思今日皇帝的舉止,似乎他還來得及,在一鍋水未攪渾前離去。
兔死狗烹。金敬、燕陸離、左勤,兩死一傷,身敗名裂。酈伊傑知道必須重新估量皇帝的實力,幾乎是一瞬間,短短幾十日,整個朝野物是人非,換過一遍風景。若說這是上天的安排,酈伊傑無論如何都不信。
是少年皇帝小小年紀已有如此機心,玩弄權臣於股掌之上?還是他背後有高人指點,從容布局,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對弈的那人,確是國手。
如果皇帝有這等能耐,縱然四大輔臣盡去,酈伊傑再不會為社稷擔憂。隻盼他鋤盡權臣,是為了盡展抱負,而非為心中猜疑。酈伊傑沉鬱地想,他們三人竟同時反叛,即便皇帝倚仗酈家軍平亂,這王爺的虛銜、輔國的重擔,不該再由他一力肩起。
茶香嫋嫋撲鼻,酈伊傑憂慮要如何對酈遜之表述這番過往,他的少年誌氣會不會因此消沉?還是會一如既往,寧可頭破血流也要繼續走下去?
晚間,安瀾院掛起了整排的六角宮燈,暖暖地燒著瑩光。酈伊傑在房中的熏籠前,靜靜地等酈遜之到來。
酈遜之進門先請罪,酈伊傑搖搖頭,扶起他殷殷看了許久。酈遜之驚覺老父目中瑩瑩,惶恐不已,不知出了什麼大事。
“遜之,我一向虧待你。”酈伊傑說了一句,忽然哽咽,兩眼無神地盯住虛空處,像是在望一個空蕩蕩的影子。太多的舊事湧上心頭,太多的虧欠,竟不知如何分說。
酈遜之從未見父親這般軟弱,一時沒了主張,忙安慰道:“是孩兒一向在外,與父王無關。”酈伊傑更加傷感,想起江留醉,眼淚星閃欲墜。
酈遜之手足無措,正要找些喜事來說說,酈伊傑緩過一緩,歎道:“你幼時離家,和你姐姐也不算親近,如今,你和江留醉難得知己,須好生珍惜才是。”
“孩兒與他一見如故,他待人真心不二,又一心為孩兒查案奔走,這次更協助平亂,於我酈家有恩,孩兒定不負他。”酈遜之誠懇說來,他對江留醉的謝意綿綿不盡,但彼此是好兄弟真朋友,也無需太多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