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五六歲快要上學的那年,母親打過我一次,那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時近年關了,那時家家門前都有一個石磨,一個可以閑置一年的石磨。年前,再困苦的家庭都要買上幾斤糯米,用洗臉的盆盛滿清水,把糯米放進去浸泡幾天,然後一勺一勺添加進磨眼裏,石磨上木製的柄在大人們的手裏一圈一圈旋轉,糯米就磨成了白色粉漿,再用一個白布袋接住、用一根繩拴牢,然後擠壓、晾幹,再打開來就是自家製作的湯圓麵粉了。與這個工序同時進行的,還有大人們背著小孩買回來的白砂糖、紅糖、芝麻、花生米、豬油之類製作的湯圓心子,這是每個小孩都想偷吃、聞聞都滿嘴生津的美食,一定要防備。那個年代,能夠做湯圓心子的家最多也隻能做那麼一小碗,藏得好好的,如果被小孩看見了鬧著要吃,那動靜是可以哭煞天地的。我家一樣,自然防備森嚴,因為春節沒到,湯圓沒包,湯圓心子沒了,那節日就不是節日了。我呢,竟無意間發現母親把裝湯圓心子的那碗,放在了碗櫃的最高一層,心裏得意著呢。等爸媽上班、哥哥姐姐上學以後,我迫不及待搬來木凳站上去,不費吹灰之力在碗櫃頂層的最裏麵,端出了那碗。那香啊,還沒進嘴就吞了幾包口水!先是用指頭摳了一小點放進嘴裏,這一摳就止不住了。怎麼辦?我居然能夠想出用食指彎進碗底,從裏麵摳出一大塊,而且麵上看不出太大的動靜。一隻手先把碗放回原地,還是用一隻手把木凳搬回屋裏,舉起摳出了湯圓心子的手一路小跑,喊來鄰家幾個小夥伴一起分享。那是一種成就感啊,雖然那時不知道什麼是成就感,總之身心都感受到了一種愉悅。很快,母親就發現了問題,徑直把我叫到麵前的時候,手裏已經握了一根木條。我沒等她問就坦白了,母親一句話沒說,拉起我的手啪啪就是兩下,這兩下頃刻就在嫩嫩的手上留下兩條紅印,我還沒哭,母親自己卻滿眼是淚。我後來哭了,我的哭不是因為痛,而是我看見母親在哭。這次挨打,母親記了幾十年,多年以後在我麵前提到多次。我也記了幾十年,我記住的不是挨打,是母親的哭,母親落下來的眼淚比木條打在我手上的痛更痛。
母親沒有文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起。上世紀50年代掃盲,我們幾姊妹都陸續降生了,坐在教室裏的母親哪裏有識字的心情和功夫,能逃課就逃課,好在掃盲過關和現在一些弄虛作假沒有什麼二樣,過場走完也就和大家一起畢業脫盲了。當然,文盲還是文盲。
一字不識的母親,對我的學習要求卻異常嚴厲,她對文化的唯一概念就是寫字。所以小學、初中讀書的時候,回家除了必須完成學校布置的作業外,還額外要我抄寫幾篇課文。她不識字,看見我寫滿幾篇字就心滿意足了。起初不知道什麼原因,反正在我印象裏,她對哥哥姐姐並沒有這樣盯緊過。後來她老了,有一次對我們幾個兒女輕言細語地說,孩子都是自己的肉,沒有一個不心疼。我和你爸沒有文化,沒有條件也沒有能力保全三個,你們能夠出一個有文化的人,我就滿足了。母親不說假話,怎麼想,就怎麼做,怎麼做,就怎麼說。她說了這番話,哥哥姐姐也真沒有一點怨意,他們身陷一個紅色年代,讀書環境比我趕上的年代更為惡劣。母親在家裏的角色就是母親,她甚至沒有遠見沒有理想沒有大道小理,卻能夠把控和操持巨細,讓這個家無論陽光、無論風雨,都能夠穩穩當當地坐落,坐落成一座山丘,泥石相擁相連,一寸一寸生長;坐落成一棵樹,然後分出枝椏,成冠、成林,成為她自己的驕傲。
在我五六歲快要上學的那年,母親打過我一次,那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時近年關了,那時家家門前都有一個石磨,一個可以閑置一年的石磨。年前,再困苦的家庭都要買上幾斤糯米,用洗臉的盆盛滿清水,把糯米放進去浸泡幾天,然後一勺一勺添加進磨眼裏,石磨上木製的柄在大人們的手裏一圈一圈旋轉,糯米就磨成了白色粉漿,再用一個白布袋接住、用一根繩拴牢,然後擠壓、晾幹,再打開來就是自家製作的湯圓麵粉了。與這個工序同時進行的,還有大人們背著小孩買回來的白砂糖、紅糖、芝麻、花生米、豬油之類製作的湯圓心子,這是每個小孩都想偷吃、聞聞都滿嘴生津的美食,一定要防備。那個年代,能夠做湯圓心子的家最多也隻能做那麼一小碗,藏得好好的,如果被小孩看見了鬧著要吃,那動靜是可以哭煞天地的。我家一樣,自然防備森嚴,因為春節沒到,湯圓沒包,湯圓心子沒了,那節日就不是節日了。我呢,竟無意間發現母親把裝湯圓心子的那碗,放在了碗櫃的最高一層,心裏得意著呢。等爸媽上班、哥哥姐姐上學以後,我迫不及待搬來木凳站上去,不費吹灰之力在碗櫃頂層的最裏麵,端出了那碗。那香啊,還沒進嘴就吞了幾包口水!先是用指頭摳了一小點放進嘴裏,這一摳就止不住了。怎麼辦?我居然能夠想出用食指彎進碗底,從裏麵摳出一大塊,而且麵上看不出太大的動靜。一隻手先把碗放回原地,還是用一隻手把木凳搬回屋裏,舉起摳出了湯圓心子的手一路小跑,喊來鄰家幾個小夥伴一起分享。那是一種成就感啊,雖然那時不知道什麼是成就感,總之身心都感受到了一種愉悅。很快,母親就發現了問題,徑直把我叫到麵前的時候,手裏已經握了一根木條。我沒等她問就坦白了,母親一句話沒說,拉起我的手啪啪就是兩下,這兩下頃刻就在嫩嫩的手上留下兩條紅印,我還沒哭,母親自己卻滿眼是淚。我後來哭了,我的哭不是因為痛,而是我看見母親在哭。這次挨打,母親記了幾十年,多年以後在我麵前提到多次。我也記了幾十年,我記住的不是挨打,是母親的哭,母親落下來的眼淚比木條打在我手上的痛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