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住到那裏去呢?”我問。
“就是這個問題呀!他們要求你去送一封信,我來就是找你去送信,你立刻到S.家去。”
我送信的地方是個德國醫生,池田一個月前在那裏治過病,當上海戰事開始的時候,醫生太太向池田說過:假若在別的地方住不方便,可以搬到她家去暫住。有一次我陪池田去看醫生,池田問他:
“你喜歡希特拉嗎?”
醫生說:“唔……不喜歡。”並且說他不能夠回德國。
根據這點,池田以為醫生是很好的人,同時又受希特拉的壓迫。
我送完了信,又回到S.家去,我上樓說:
“可以啦,大概是可以。”
回信,我並沒拆開讀,因為我的英文不好。他們兩個從地板上坐起來。打開這信:
“隨時可來,我等候著……”池田說信上寫著這樣的話。
“我說對麼!那醫生當我臨走的時候還說,把手伸給他,我知道他就了解了。”
這回鹿地並不怎樣神氣了,說話不敢大聲,不敢站起來走動。晚飯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台燈放在地上,燈頭被蒙了一塊黑紗布,就在這微黑的帶著神秘的三層樓上,我也和他們一起吃的飯。我端起碗來,再三的不能把飯咽下去,我看一看池田發亮的眼睛,好像她對她自己未知的命運還不如我對他們那樣關心。
“吃魚呀!”我記不得是他們誰把一段魚尾擺在我的碗上來。
當著一個人,在他去試驗他出險的道路前一刻,或者就正在出險之中,為什麼還能夠這樣安寧呢!我實在對這晚餐不能夠多吃。我為著我自己,我幾次說著多餘的閑話:
“我們好像山寨們在樹林裏吃飯一樣……”按著我還是說,“不是嗎?看像不像?”
回答這話的沒有人,我抬頭看一看四壁,這是一間藏書房,四壁黑沉沉的站著書箱或書櫃。
八點鍾剛過,我就想去叫汽車,他們說,等一等,稍微晚一點更好。
鹿地開始穿西裝,白褲子,黑上衣,這是一個西洋朋友給他的舊衣裳(他自己的衣裳從北四路逃出來時丟掉了)。多麼可笑啊!又像賈伯林又像日本人。
“這個不要緊!”指著他已經蔓延起來的胡子對我說,“像日本人不像?”
“不像。”但明明是像。
等汽車來了時,我告訴他:
“你絕對不能說話,中國話也不要說,不開口最好,若忘記了說出日本字來那是危險的。”
報紙上登載過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常常有小汽車被驗查。假若沒有人陪著他們,他們兩個差不多就和啞子一樣了。鹿地幹脆就不能開口。至於池田一聽就知道說的是日本的中國話。
那天晚上下著一點小雨,記得大概我是坐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有兩隻小箱籠顛動在我們膝蓋的前邊。愛多亞路被指路燈所照,好像一條虹彩似的展開在我們的麵前,柏油路被車輪所擦過的紋痕,在路警指管著的紅綠燈下,變成一條紅的,而後又變成一條綠的,我們都把眼睛看著這動亂交錯的前方。同時司機人前麵那塊玻璃上有一根小棍來回的掃著那塊扇形的地盤。
車子到了同孚路口了,我告訴車子左轉,而後靠到馬路的右邊。
這座大樓,本來是有電梯的,因為司機人不在,等不及了,就從扶梯跑上去。我們三個人都提著東西,而又都跑得快,好像這一路沒有出險,多半是因為這最末的一跑才做到的。
醫生的小客廳裏接待著鹿地夫婦:
“弄錯了啦!嗯!”
我所聽到的,這是什麼話呢?我看看鹿地,我看看池田,再看看胖醫生。
“醫生弄錯啦,他以為是要來看病的人,所以隨時可來。”
“那麼房子呢?”
“房子他沒有。”池田擺一擺手。
我想這回可成問題了,我知道S.家絕對不能再回去。找房子立刻是可能的嗎?而後我說到我家裏去可以嗎?
池田說:“你們家那‘白俄’呀!”
醫生還不錯,穿了雨衣去替他們找房子去了。在這中間,非常使人恐怖。他說房子就在旁邊,可是他去了好多時候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