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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石頭城下來,前頭的路斷了。是在帕米爾高原,在塔什庫爾幹的八月。我取出饢,半塊西瓜,潦草地打發了那個午後。日光太亮。白色的風吹向巴基斯坦,或印度。石頭城懸在半空,像荒涼的月球表麵,記錄著過往的征伐和異族的更迭。更遠處,時間流淌,雪山堆積,光芒放射,一簇巨鷹安坐天庭。我知道,其中一座雪山是慕士塔格。它是“冰山之父”。

前頭的路斷了,我被困在蔥嶺一帶,靠一張地圖取暖。

次年秋末,我懷著繾綣的心理,又一次橫穿沙漠、戈壁,進入了邊疆北部。在第一場寒流和疾雪前,我在金箔打製的阿勒泰一帶飲酒、唱歌,走街串巷,靜等一位失約的人。在凜冽的風俗中,我辨識著異族的字母、酒精的刻度和羊肉的膻腥,在一堆牛糞爐火前搓手。天空沸騰,遷徙的鳥群撲麵而來。是的,我遭逢了一位牧蜂人。他率領一群群空氣中的青銅器,奔逐於邊境線上。他笑曰:“我要釀造!”

是誰說過:南方和北方,其實是同一卷書?如此了,我身體中的這一卷地圖,越來越薄,越來越線路模糊,幾近於透明。我在輾轉忐忑的途中,修訂了我的詞彙表,糾正了方向,刻畫出了我詩歌的地理。我在一個人的地理中禮拜、敬畏、奔行不止。我還明白——一個人的地理就是這個人的宿命。

說到底,詩人不是一種職業,更不是一份榮譽。乃是一種前定的性格。

我想往一種詩歌:像西北穆斯林的“花兒”一樣簡潔;像蒙古族的長調一樣婉轉;像藏族的民歌一樣抒情;像我的母語——每一個漢字那樣凝練,奪人魂魄。在現在進行時的同場競技中,允許我使用減法,一退再退,回到大陸的腹地深處。

並持有我自己的一份詩歌地理。

相同的理由,羅伯特·布萊卻這樣訴說:“悲痛是為了什麼?在那遙遠的北方。”廣天之下,在旱塬溝壑裏背起幾麵山上的肥雪,等待來年飲用的穆斯林兄弟們也如此漫唱——花兒本是自家的話,不唱,是由不得自家;刀子拿來頭割下,不死,還是這個唱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