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2 / 2)

所有這些,皆直接反映在文學上。《詩經》中收入《陳風》十首,多半與愛與性有關。顯著區別於其他風詩。《陳風》的時代已不是遠古,但承續著“太姬歌舞遺風”。(《漢書·地理誌》)神思回到數千年之前,領略著那個情愛燃燒卻又像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一樣自然的歲月:宛丘之上,鼓缶聲聲。翎絲翥翥,春水一江輕漾。洵有情兮意飛揚,巫女舞狂放。從坡頂舞到坡下,從寒冬舞到炎夏。改變了時空,改變不了神采的飛揚、野性的奔放。(《宛丘》)陳國的郊野寬又平,東門種白榆,宛丘種柞樹。子仲家中好女兒,原野會情郎。會了一次又一次,越會心中越甜蜜。情郎看我美如“荍”,我送束“椒”表衷腸。“荍”,荊葵也,妖精起司也,專事滋生情欲;“椒”,花椒也,十三香之首也,其香攝魂奪魄。(《東門之枌》)月上柳梢,情侶密會於城門下,一番耳鬢廝磨,又相抱到河邊。流水做伴,極盡男歡女愛。吃魚何必一定要黃河中的魴鯉,娶妻又何必非齊薑、宋子?隻要是兩情相悅,誰人不可以共度美好韶光?(《衡門》)歡歌笑語回蕩在護城河上,漂洗苧麻的一群男女,嘻嘻哈哈地調情:“溫柔美麗的姑娘,與你相會又唱歌;溫柔美麗的姑娘,與你相會又密語;溫柔美麗的姑娘,與你相會又談情。”(《衡門》)黃昏將臨,隱身在被風搖響的白楊樹蔭下,期盼約會情人的到來。東門的大白楊,葉兒正“牂牂”低唱:約好在黃昏會麵,直等到明星東上;東門的大白楊,葉兒正“肺肺”嗟歎:約好在黃昏會麵,直等到明星燦爛。

(《東門之楊》)當年的祭祀有廟祭和墓祭。廟祭在靈台、閟宮、上宮;墓祭在郊野曠原。潁川河邊,“南方之原”,皆是狂歡的好地方。但《墓門》說的不是狂歡,乃是斥責。愛並不全等於性。沒有性的愛固然虛偽,沒有愛的性則絕對粗鄙,即使在那個遙遠浪漫的時代,也會遭到斷然的拒絕。

喜鵲在河堤做窩,紫雲英長在坡地,瓦片鋪在廟堂的中庭,綬草栽在小丘上,所有這些,皆屬反常。如此美人可別被人蒙騙(侜)去了呀!愛情的折磨,微妙而又淋漓盡致。(《防有鵲巢》)中國詠月的詩篇汗牛充棟,是誰第一個用含情脈脈的審美觀照月亮?是寫《月出》的詩人。靜謐的永夜,月下“佼人”獨徘徊,一任夜風拂麵,一任夕露沾衣,直讓人“勞心悄兮”“勞心慅兮”“勞心慘兮”,愁腸紛亂如麻,悵恨柔婉纏綿。(《月出》)濫觴於《月出》,後人對月懷人的迷離和傷感之作源源不絕。

皆拜《陳風·月出》之賜。堤岸上的男人碩大、挺拔。水澤邊的女子生命像蓬勃的花草。在陳國女子那裏,愛是絕對的感性。男子的強壯與威風,就是最大的魅力。奈何不了思念輾轉難眠,情迷神傷淚如雨下濕了枕頭。(《澤陂》)轔轔的車馬馳向株林,為的是去會夏南。風華絕代的美姬,令君臣皆瘋狂。(《株林》)如果說春秋是曆史的代指,那麼上古陳國是比春秋更遠的春秋。那是這個族群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陳國民間的愛情,自由而熱烈,發之為詩歌,皆真摯而動人。詩意敞亮顯豁,字麵直截露骨,率性坦誠,不勞曲求。

沒有嚴峻的律法,沒有嚴格的教化,沒有嚴厲的道德家;沒有聖人批評“鄭風淫”,沒有理學家編織倫常密網籠罩社會倫理,沒有去勢者嫉恨的窺視和惡毒的詛咒,沒有俗不可耐的廟堂氣和讓人避之唯恐不遠的腐儒氣。

上古陳國的人們是那麼熱愛生命。他們耽於情愛而蒙昧於政治,意識自由而純樸。隻遵循著季節的演變和血性的衝動,縱情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放任地醉也癡也顛也倒也。比之後來極力要樹立比神聖更神聖、比禮教更禮教、比道學更道學的莊嚴道德形象的“陳門家風”,不知少了多少庸碌、多少世故、多少俗氣、多少僵硬和酸腐。

族譜記錄著一個遠古的姓氏,那是我生命的源頭。也許就因為上古先祖如此的生氣勃勃,我在陳姓始祖陳胡公陵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