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月初上
明月初上,夏至的風帶了幾分濕氣。吹笛的女子坐在山丘上,飄渺的竹笛聲從山野間傳出,清冷而憂傷。
小小的狐狸趴在她麵前,聽見不遠處有人聲,豎起耳朵,一下子竄入樹叢中。
沙沙的聲音更近了一些,笛聲戛然而止。吹笛的女子仍舊坐在那裏,抬頭看著明月,目光也清冷如月,不知在想著什麼。
“姐姐,是你!”提著燈籠的小丫頭走近了,喘了口氣,“姐姐的笛子吹得真好!”
那女子轉過頭看著她,微微搖頭,“就隻有你大膽。”
聲音也是清冷冷的,墜到地上碎了一地冰霜。
“我睡不著,就溜出來了。”
女子點點頭不再說話,小丫頭也不客氣,幾步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姐姐,你的老家在這裏對不對,有沒有聽過什麼怪談,這樣的夜裏,最適合講鬼故事了。”
女子蹙眉,“在這後山之中,又是深夜,你不怕麼?”
“姐姐也信這世上有山精狐魅麼?”
“你不信?”
“當然不信了!”小丫頭撇撇嘴,“我爹爹是個道士,抓了半輩子的妖,妖是沒抓到一隻,人倒是騙了不少,什麼蛇精現身、女鬼被收——統統都是假的,姐姐,你信我啦,要是你也認識一個做道士的,我保證你再也不信鬼神!”
女子微微笑開,眉眼間的清冷之色釋去幾分,“我在這裏住了這麼久,從來沒聽過什麼怪談。”
“不對不對,”丫頭擺擺手,“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哭鬧不止,你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就是什麼山裏遇見妖怪的故事,可是那時候我太小,不記得了,好像說的就是這座山,好姐姐,你再講講好不好。”
“那個麼,姐姐胡亂編得,早就記不得了。”聲音平淡如水。
“那姐姐就再編一個。”
女子被她纏住,終於忍不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那就講一個。從前,有一個小姑娘,就生在山下的村子裏,村民千方百計的想殺了她,因為她渾身生滿了淡紅色的毛發,蜷成一團,就好像一隻小狐狸。”
“那她是妖怪麼?”
“或許吧。”女子頓了一下,輕歎一口氣,半響後才繼續說道,“這個可憐的小姑娘,被關在家裏的地窖中,一直到她八歲,那一年的冬日天寒地凍,地窖中更是結了厚厚的冰,她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粗衣,蜷在冰麵上,有村民偷偷跑到地窖口,往下倒水,水一落下來,就結了冰,可憐的小女孩全身都被冰凍住。”
“小姑娘好可憐!”
“是啊,不過那些村民可不可憐小姑娘。”
“那些村民可真壞,後來小姑娘凍死了麼?”
“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一個老道士帶著他的小徒弟出現了,老道士救了她,眾人忙問這個小姑娘是什麼人,可是老道士也不算不出來,在眾人的逼問下,隻好說她是妖怪。”
山丘後橫錯的樹影間,一個清瘦的身影立在那裏,微微皺眉,隱隱約約的覺得,這個故事,似乎在哪裏聽過,他平日裏聽師父說的怪談太多了,也不覺得有多新奇,忍不住打個哈欠,繼續聽下去。
那丫頭哼了一聲,“你看,我就說道士都是欺世盜名的吧,人有百種,說不定人家小姑娘就是生成那樣的呢,你看咱們侯爺,有一次他剛洗完澡,我看見他胸口都是毛,黑乎乎的,臭道士還能說他是猴子猩猩變的不成?”
女子抿嘴一笑,“胡說!”目光一下子變得柔和了,皎潔的月光下讓人移不開目光,“不過那個小道士就不一樣了,得知村民要燒死她,就偷偷的,抱著高燒著的小姑娘逃到這座山林裏。那一天,也是這樣的一個月夜,那時候的山上還有一大片榛子林,荊棘割破了小道士的腿,他跑不動了,就抱著她蜷縮在樹影中,漫山的大雪,月光下映照的山林恍如白晝,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胸膛被凍得輕輕顫抖。”
“那是他們都凍死了,然後變成妖怪了?”
“他們並沒有凍死。”女子的語調憂傷起來,“不過,小姑娘還是變成了妖怪,因為村民還是尋了來,這一回不僅要燒死她,還要殺了小道士。”
那道清瘦的身影,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忽然間想起來是在哪裏聽過這個故事。隱隱約約猜到了結局,想必是這個妖孽一怒一下現了原形,殺光了全村的人,然後又被小道士所殺——這個故事真的不怎麼高明。
“姐姐,那然後呢?”好糊弄的小丫頭還聽得津津有味。
“然後啊,小姑娘被綁在木架上,大火燒了她一天一夜,村民繞著她狂歡,不斷的添加柴火,小道士就綁在她對麵,眼睜睜的看著無能為力,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灰燼堆成了一個小丘,有人用樹枝撥開灰燼,卻發現——”
“發現什麼?”
“小姑娘並沒有死。”
“怎麼可能?”
“我說了是故事啊。”女子頓了頓,“誌異故事不都是這麼講的麼?”
“好姐姐,後來怎麼樣了呢,你接著講。”
“後來?後來啊,小姑娘被老道士抓走了,小道士也走了,這裏就再也沒有山精妖怪的故事了。”
“就這樣?”丫頭不滿的皺眉頭,“那之後呢,小姑娘被抓走之後呢?”
樹影裏的清瘦男子也是皺眉,這個故事講的真沒有趣味,月光如霜,山丘上罩了一層薄靄,夏至之夜,微風吹亂發梢,枝椏也被風吹動,發出簌簌的聲音,他有幾分困倦的再打一個哈欠,輕輕靠在樹幹上,目光仍然不離開山丘。
“之後的事情,這裏再也沒有流傳,我又怎麼會知道。”
“真沒意思,算了姐姐,我們回去吧。”小丫頭扁扁嘴,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等我回去問爹爹要一個更嚇人的故事,下回給你講。”
女子也起身,冰淩般的眸光閃動,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根竹笛落在了山丘上,兩個人並肩而去。
夜色悄然,樹影裏的清瘦男子現身走出來,撿起那支竹笛,竹管微微的泛出紅色,似乎已有些年份,他也喜愛吹笛,一時忍不住,放到嘴邊吹起來。
笛聲很悠揚,不似那女子的憂傷。夜色如水,方才故事裏的小姑娘和小道士的形象在心裏浮現,那個故事,似乎還沒有結束,遙遙想著——
後來,小姑娘和小道士都長大了,再後來……
笛聲也漸漸的憂傷起來。
夏至之後,連下了幾日的大雨。
洛陽城外十裏,一條山路,草木扶蘇,青青的樹木被雨水洗刷,雨打在樹葉上濺出的水珠,從車窗濺入,車裏的小丫鬟抱怨開,隻有坐在角落的花朝沉默不語,直到一滴雨水落到眉梢,才輕描淡寫的看了窗外一眼。
這一眼,恰好看到山上的道觀,青瓦白簷,在朦朧的雨中,連成一片。
小鳶見她看向窗外,也順著她的目光探頭看出去,“姐姐,這座道院可真氣派,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建的?”
“漢建昭三年。”清冷的聲音,淡淡的回答。
“姐姐,你怎麼知道的?”
花朝目光更深遠了一下,並沒有回答她。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在這裏長大的嘛——”小鳶天生好動,一會又忍不住了,“那姐姐你說,這座道觀有二百年了麼?”她一向弄不懂這些年號諡號,也不知道‘建昭’是哪個皇帝的年號,難得抓住了一個話題,一定要讓花朝多開口講幾句話。
花朝終於收回了目光,看了她一眼,天真爛漫的模樣,她淡淡一笑,“我也算不來,你這丫頭,睡一會子不好麼?”
“當然不好!”理直氣壯的一抬下巴,然後神秘兮兮的爬到她耳邊,“我可聽說,這回侯爺向道觀捐了一萬兩銀子。”
“嗯。”
“你怎麼可以表現的這麼平淡,一萬兩啊——”小丫頭不滿意她的平淡,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又如何?”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不感興趣的。”
花朝搖搖頭,看著小鳶挫敗的小臉“言多必失,你啊,小心以後吃虧在這張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