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終不悔
子時未過,隻是已到末刻。
月還是那麼圓那麼亮,卻有了些許的朦朧。
酒已喝盡,隻是這一回是他喝得多,她喝得少。
“你可知曉,曲水坡那座小墳墓埤上為何沒有埤文?為何什麼都有唯獨少了那墳中之人的名諱?”她問。
他卻沒有回答,緘默不語。
“你可知曉,我跪在那墳前,心中默默念叨著什麼?”她又問。
可他還是沒有出聲,漸漸地他的不安找到了答案,卻反而靜下心來。
“那具屍體根本不是晴天,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故而無法刻上名諱。但謝謝,我說了。”她一直跪著,一直念著,直到他出現,她已跪了三個時辰,念了不下千遍萬遍。
“當我重新把無名屍體下葬時,我發現他的手中少了一樣東西。”伸手進入他的衣襟,她在他懷裏摸索著,不消會,她勾起唇畔笑著:“少了這一隻耳環,琉虹葉耳環。”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落肚的酒開始起作用,他有些暈頭轉向,醉意十足,可他不想醉不能醉。
“還記得那日在青苔鎮客棧大堂裏,我醉醺醺地攀上你的後頸。我本是無意,你卻緊張極了。”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清醒的她,好心地為他解答,卻隻說了一半。
他隻好又問:“是以,你猜到了?”
她輕搖螓首,“不,我還沒聰明到連易容界的精堪技術都能猜得出來。如果換做是易容高手的皇嗔,那麼她一定看得出來。隻可惜,皇嗔還沒有機會見到你。”
“那是誰?”
“巫醫。”
那日,他絞痛難當,幾欲昏厥。
但心絞之痛早已不是第一次,他早有心理準備,也咬緊牙關強忍著。故而,他即便不會喝酒,也大口大口地把酒強灌下肚,絕不讓自己在她麵前露出一點端倪。“次日醒來,我的身體有如再生之軀,自此心房不曾再絞如刀割。這也是巫醫所為?”
清香芬芳的身軀驀地靠近,她的手再次攀上他的後頸,指尖遊走於頸下三寸處,撓得他渾身發癢。他想阻止,卻發現他半點不得動彈。
她點了他的穴,他卻連她在什麼時候動的手都不知道。這世間能讓他疏於防範的隻有一人,那人便是她了。
纖指慢慢往下移,移到他的胸口,五指一張蓋在他的心房之上,“這裏,有八根銀針。巫醫說,是用來鎮住你體中盅蟲的蝕咬之用。我本半信半疑,如今見你安好,巫醫所言果真不假。”
“弘苦……”他苦笑著,是百般的無奈。
“弘苦?怎麼不是弘姑娘了呢?”她失笑,淚水潸然而下,模糊了她的雙眼,也模糊了眼前的麵容,“你到底是弓將?還是木晴天?”
“弘苦……”又一聲的低喚,他想抬手抹去她的淚珠,卻無能為力。就像明明看到她為他的死心碎傷神,失魂落魄,他卻隻能袖手旁觀,暗中相護。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她痛哭失聲,起身離了他的身邊,淚眼婆娑的視線落在依舊毫無血色的麵容上,“弓將,他少言少語,對什麼都是漠不關心。可是,他會跟著我,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用他的弓用他的箭用他的全部來保護我。”
激動的言辭已無法拴釋她心中的悲憤,點點滴滴的指控更無法傾瀉她滿懷的癡怨。
漸漸平息,她重新在他麵前蹲下,手撫上弓將的臉,雙眸有著迷茫,“我不開心,他會陪我喝酒。我趕著救晴天闖了禍,他會替我善後。我惱極了罵他趕他,他無言地承受。可是晴天呢?那個時候,晴天在哪裏?”
“將死之人,不應奢望。”
“我不允許你死,絕不允許!”
“七夕之夜,京都煬安忽降天火,也是天理昭彰,京都奸商首富和府走水,一晚之間人宅盡毀。在小巷裏,我聽到了齊媛與你說的話。”她一字一句的咄咄相問早已敲碎了他的心,比盅蟲蝕心還是痛心疾首。
“哈哈哈……”似是聽到一個笑話,一個大大的笑話,弘苦仰首大笑。
叟須間,她止了笑,手迅速伸至他後頸發下三寸處,雙指一捏,一根細如毛發的黑針已在她的指間,另一手與此同時,已撕下了他臉上精致的假麵皮。這張麵皮做得極好,材質亦是絕頂,即便長久粘在真正的臉皮上,撕下來仍不費吹灰之力,更不會傷及皮肉一分一毫。
“你總是這樣,總是為了維護我,把黑的說成白的。五年前,我殺了林嫣兒,你卻說是盜賊所為。一月前,我親手殺了和家老爺子,還放了一把火毀了整個和府,你卻說是忽降天火,天理昭彰。”端詳著眼前她再熟悉不過的麵容,因久不見陽光的皮膚顯得蒼白毫無生氣,她心疼地撫上他的臉,“晴天,其實不必這樣的,不必為了我讓自已變成這個樣子。我不怕有什麼報應,我隻怕你突然間,消失不見。”
“但我怕,我怕!”用於改變聲線的黑針已被拔出,切冰斷雪的聲調回到了木晴天原有的溫潤,卻是激動得很。她的手撫過他的臉龐,微糙的觸感連著他臉上的濕意在一點一點地融化他的心,“情盅,生死情盅……這盅中得好啊!也許我該謝謝嫣兒。是她讓我明白了,心中真正所愛;是她讓我明白了,你幼時純真無垢的笑容便是我最為珍惜的財富。”
“不!如果知道讓你愛我會讓你走上絕路,那麼我寧願永遠隻做你的妹妹。晴天,我隻要你平平安安地活著,平平安安地活著!”
月已悄悄西移,已到子時末刻。
用力扯開木晴天的衣袍,一道灼目的傷疤映入眼簾,從肩而下,已經愈合,卻仍然可以看出當時傷口很深,且是由粗糙魯鈍的物什所傷,“你這傷疤應是新落下的,是什麼時候所傷?為何物什所擊?”
“物什?”輕曬一笑,他並不意外,他的弘苦是何人呐?怎會看不出他的傷口並非為利器所傷!“那一晚縱火自焚,本想已是萬無一失,卻不料那上百名殺手的實力畢竟不可低估。連番廝殺,我已是筋疲力盡。當我抱著你衝出火海時,一橫梁從上而降,這傷便是那時不慎砸到的。”
小心翼翼地摸上那條猙獰有如百足蜈蚣的傷疤,她的心在痛,她的淚止不住的簌簌而下,“一定很疼,對吧?”
他閉上雙眸,隱去了那滿眶的晶瑩,“可我還是沒用,還是讓你的肩膀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