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水環繞過來的時候,他才覺得好了一些,待泡了一陣子出來更衣的時候,卻忽然想起前一陣子跟她密談的時候,她曾經那麼靠近自己,都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吐過來,癢的,卻不討厭。
宮人整理領子玉佩的時候,她的話又出現在耳邊:“不離會一直陪在煊君身邊的。”
“……煊君大人想吃什麼?”終於有別的聲音插進來,打斷了她的聲音。
“……為什麼你們都要加個‘大人’呢?”不離向來叫“煊君”的。
“宮裏頭就是這麼規定的。”領班的宮人遲疑了一下,煊君大人怎麼怪怪的今天?
“不離她……”
“不離大人是特別的,她是煊君大人獨一無二的化身龍侍,化身龍侍若是能平安地活下來,那可是很珍貴的呢,是死也不會背叛龍君的人。可惜啊,墨鱗界就剩下不離大人一個化身龍侍了,前幾天還聽其他幾個宮的人說其他的幾位龍君都很羨慕您哪……”
那個宮人再說什麼,他已經聽不到了,唯獨耳中回響著一句話——
不離大人是特別的。
特別的,特別嗎?世界上哪一個人不特殊?為什麼獨她偏偏特殊?
哪裏特殊呢?你什麼地方不一樣?
“退下吧……”
人全退下了,他就覺得屋子大得不能忍受,無法再待下去的他走了出來,慢慢在花園裏晃了一陣。
白白的月光又如水一樣漫過來。
他僵在那裏,忽然無法邁步子。
她就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自己,眼睛亮亮的,沉穩的,走了過來,微微側了一下頭,“煊君……您怎麼在這裏?”
“不……”他才張口,就見那月光的魔法失去了效力,眼前,依舊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沒有她的人,更沒有她的影子。
“清醒一點!她已經、已經……”他握緊了拳頭,大叫了起來,卻越來越低,漸漸沒了聲音。
她已經,被燒去了龍經;她已經被丟進了空池;她已經掉進了迷失之地;她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明明是月光,卻讓他炫目。
再告訴自己一次,是她殺了自己的人母;再告訴自己一次,他恨這樣被操縱;再告訴自己一次,你無法原諒她。
卻等於在告訴自己一次,你在想她……
再回過神來,人已經在她的屋外。
推開門,她的氣息撲麵而來。他自嘲地揚起了嘴角,隻不過才一天而已,會有什麼區別呢……
依舊很淩亂,喝完的藥渣還在壺裏沒有倒掉,杯子裏還有殘茶半盞,桌子上,還攤著書和筆紙,似乎她隻是出去了一下,馬上還會回來。
他輕輕地坐到了桌子前,慢慢翻了眼前的書,卻發現裏麵全是香料和香草,紙上,也被她細細地抄了不少配方。
她對這些感興趣嗎?一本一本細細翻了,才發現這裏所有的書,都是關於香草和香料,就連那一迭子紙上,記的也全部都是配方和看過的書目。
未免,太過狂熱了……
一張一張地翻著她的記錄,一些個名字越來越多地出現。
返魂香、五名香、驚精香、近生香、卻死香,後麵用了朱砂重重批了“埋在地下的死屍一聞到此香氣也能複活”。
還有細細的配方,加進去什麼會有什麼效用,記得清楚,卻又被劃去。
有的地方劃得很粗暴,幾乎都能看見她不耐煩地拿過筆劃幾下,有的地方又被細細地圈了住,重新謄到另外的紙上。
他心下大驚。
不離,你要做什麼?!這些駭人的東西,你研究來做什麼?
翌日,天空殿傳來請令,重陽賞菊。
一院子菊花開得燦爛,帥旗、金光四射、綠雲、金背大紅、新玉孔雀、玉堂金馬、獨立寒秋、綠牡丹、十丈珠簾、麥浪、斑中玉筍、綠衣紅裳、鬃翠佛塵、芳溪秋雨、太真含笑、雪罩紅梅、黃鶯翠、粉紅蓮花,都是名貴品種,紅、黃、白、墨、紫、綠、橙、粉、棕、雪青、淡綠迭出一片繽紛花海來,淡香盈袖。
茶亦是好茶,“沾牙舊姓餘甘氏,破睡當封不夜侯”中讚的不夜侯。
輕歌曼舞,太平氣象。
之前種種爭位時的算計俱已不見,眾人推盞慢傳,其樂融融。
他的眼睛放在花上,心思卻不在,看了那花,忽然想起在六哥屬地裏看到那盆紫色葉子的花,她很是喜歡的樣子。
卻沒有買下來,有些後悔。
細想來,她跟著自己,也沒得過什麼實惠。
化龍之前,被人母恨著;化龍之時,無數的傷;回來後第一件事,不是賞,倒是罰;日後,也沒得一日閑,終日隻是忙。
她隻是去別的地方轉轉,就滿心歡喜,那盆花,回頭看了兩次,卻終是一來二去地拖著,沒買下。
還被砍了那麼長的一道口子。
那夜後,自己再也沒過問,也不知道好了沒有……
“……你的小龍侍呢?”燁的聲音又傳了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坐過來,咬了酥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似隨口問了一句。
“……沒帶她來,”他窒了一下,“家宴,何帶外人?”
話才出口,就已後悔,明明其他的哥哥們,身後都立了恭敬垂首的龍侍。
燁笑得古怪,“是嗎?”
扶著他的肩膀站了起來,那一瞬間,輕笑一句:“是不想帶來,還是……不能帶來?”
手中的杯子一陣被擠壓的怪聲,終於還是鬆開了。
不想和不能,現在,也沒有什麼差別了吧!
“……煊君大人?”麵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宮人,正托了一盤香過來,又喚了一遍。
“嗯?這是……”
“嗬嗬,煊弟果是看花看得癡了,”煌笑了笑,又重複了一次,“這是爍兄屬地新製的熏香,拿來分與你的,非常有名氣,很難得的。”
“小心爍君大人比較好”……
她的話一瞬間躥過,他心下一凜,“真是謝謝大哥了,就相煩送於我處好了。”
爍似已忘記之前的不愉快,放下手中的杯子,“之前你不在,今次也將之前的一次補與你。”
“嗬嗬,爍兄真是客氣,也再與我些可好?”煌大笑幾聲。
“可惜,沒了,這一季一過,再產的,香已經不及這批最好,忍到明年,便可再多些了。”爍頗遺憾地搖下頭。
“等便也值得了,煊弟,這次回去,除去清風、和樂、美人膝,還可加上幽香,更自在了。”煌轉夠頭來調笑道。
美人膝……人已不在,何以枕膝!
他苦笑,為何似乎這全世界,都在提醒著你呢?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沒有你的?從什麼時候起,你就這麼無孔不入的,占滿了我的生活呢……
心裏煩悶,難免喝得多了些,回到北坤,已經有些踉蹌,雖是下午,卻也覺得困乏,沐浴更衣了,斜倚在窗前,吹著風,這才覺得清醒了些。
一個宮人悄悄進來,點了香爐,便又退到一邊和其他三個宮人一起收拾起床鋪來,好讓他一會睡下。
他半合了眼睛,無意識地盯著那正嫋嫋升著藍色煙霧的香爐。
……這個味道,有些熟悉,是在什麼地方聞到過?
“這是,何香?”
“……回煊君大人?是……爍……爍君大人、送、送來的……”一個宮人答了,卻聲音有些古怪,似乎給嗆到了的樣子。
“小心爍君大人”,她的話又躥了出來,他微微一皺眉,為什麼?眼前又出現了那些被她細細記著的名字。
“卻死香”、“死人聞後也可複活”……
不離,你的話真是沒有說服力,現在明明看來,你就比他更可疑!
“拿來我瞧瞧……”
“煊君大人,龍殿的主班大人要見不離大人。”
又是那個不棄?他不悅地皺起眉頭,那頭宮人已經托了那一塊塊的暗赤色香塊過來。
“告訴他,就說不離不在……”他剛想伸手去捏一塊來細看,就見那托著香塊的宮人忽然將盤子衝著他砸了過來!
一甩袖子,將那些宮人全部拂到一邊去,他卻驚訝地看著剛才的那四人宮人以古怪的姿勢將頭轉向了被拂到一邊的香塊那邊。
古怪的、僵硬的動作,那真的是人能做出的動作嗎?
他驚得跳了起來,卻忽然覺得腳下發軟,一陣頭暈。
就見四個宮人突然全部衝著他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