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畫地為牢
辰時,當燕王完亮的單騎闖入大明宮時,本應坐於鳳藻宮中的姚後早已立在正陽宮門前靜候,她衣袂輕揚,遠遠看著燕王策馬單騎奔馳入宮。這日天陰,不見陽光,迎麵吹來的風含著濃重的血腥味。
燕王完亮殺紅的眼睛看到姚後才緩緩恢複了一點理智,猛的勒馬而立。他立馬橫刀,座下駿馬長嘶,四蹄咆哮。
姚後笑道:“燕王,你也太心急了點,怎麼也應該等皇上下詔招你入京才不違祖製吧。”
夏侯完亮翻身下馬,並未見禮,隻淡淡說道:“皇後,楊賊奸佞,我恐聖上已被挾持,發不出詔令,故而先行入京,以清君側、殺楊賊,解聖上於水火,事有輕重緩急,還望皇後恕我魯莽,便宜行事。”
姚後並不怪責,隻頷首道:“燕王次番入京,助聖上捉拿反賊、肅宮廷、正皇權、解聖上於危難,之後聖上必當重賞。”
巳時,昭帝終於頒旨下令,昭示天下楊駿所有罪行,並設下攝政王之儀仗正式迎入燕王回宮。燕軍浩浩蕩蕩掃蕩都城,而次日京城內外遍張安民榜文,曉諭燕王勤王入京之事,撫慰帝都子民,並為百姓安危著想,全城於次日開始戒嚴。
楊駿大勢已去,本於太師府正堂想要自盡,大約是因為貪生延遲了時間,所以被王琿活捉。夏侯完亮恨他入骨,不願便宜此人就此一死了之,讓人先收押在監,暫且讓其多活幾天。太後楊氏以附逆罪被幽閉禁宮,而後賜死。
二月二十一,燕王詔令誅楊氏全族,屍身俱火葬,挫骨揚灰,行刑時嚎哭聲震天,狀極淒慘,這場浩劫株連被殺的共一萬九千餘人。
之後,昭帝臥病,由姚後代為賜宴禁中,正式犒賞燕王與湘王以及王琿、劉沛之等一眾燕軍將領。都是各懷心思,所以賓主並不盡歡,好在表麵文章誰都會做,氣氛才略顯緩和。
宴罷後,姚後命人將燕王請入花苑偏殿的珍怡閣。
珍怡閣處於南苑梅園中央,是一處開放式庭苑,四周皆植滿梅花。此時正是二月中旬,梅花開得正好,園中所植的綠萼、千葉、玉蕊、檀心等各種名品梅花開了一片。
天際陰沉,加之已至黃昏,就越發昏暗,簷下幾列宮燈,園中閣內疏影橫斜、暗香浮動。
燕王此時已換下戰袍,隻一襲黑錦廣袖長袍,他此時實歲尚不足而立,但眉宇間已沉積著一片超越他年齡的滄桑,他負手站於窗前望著一眾梅花,若有所思的緊抿雙唇,冰冷的神情與他幽深眸中映出的光相融,使他看起來更加凜然銳利。
姚後而後入閣,燕王轉身以迎,卻依然未見禮。姚後走至鳳座前卻未落座,二人之間約一丈距離,兩廂沉默站立,隻以目光相擊。燕王的眼很平靜,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姚後看在眼裏揚起一抹飽含興趣的笑。
而後,有宮婢奉茶進來,見兩位主子竟都站著,一時不知是否該進來,呆立在門邊,神色甚為躊躇。
姚後這才指著燕王身側的椅子,含笑道:“此次捉拿逆賊,王爺居功至偉,切莫與本宮客氣,請坐。”
見燕王落座,她這才緩緩坐下。
姚後先讚道:“聖上被楊賊欺辱多年,又加之月前靈山圍獵受驚,現在已然臥病在床,本宮慚愧,畏懼楊賊威逼,別無它法,隻得暗自傳以密函,幸虧燕王維護社稷,祖宗基業才得以保全。”
完亮托起宮婢奉上的茶,揭起杯蓋,在瓷器相觸所發的幽長清音中,幾縷融有強烈熱度的霧煙嫋嫋升起,透過輕霧淡看杯中碧色,完亮輕描淡寫地說:“完亮身為夏侯子孫為國除害,理應盡微薄之力。”
姚後頓了頓,忽有詭異笑意自眸中逸出:“燕王果然豁達無私。你此次為我大慶立下汗馬功勞,想來目的也不僅限於為國除害,可有需本宮略盡綿薄之處的麼?”邊說邊留意完亮的表情。
完亮麵色不改,把茶盞放至桌麵,望向姚後的眸中有一簇異乎尋常的幽亮光焰,卻漫不經心開口道:“於私,我的目的隻有一個,接人。”
“哦?”姚後略略揚眉,重複道:“接人?”
完亮盯著她,緩緩頷首,又沉聲重複了一遍:“不錯,接人。”
姚後笑了起來,遂問他:“不知燕王要接何人?不如說與本宮聽聽,或許本宮還能請示聖上張貼皇榜為你尋人。”
完亮波瀾不興,一言不發,臉上不著絲毫情緒掠過的痕跡,視線掃過姚後漠然道:“不用費神,我尋的人就在宮闈。”
姚後笑道:“那更簡單了。王爺請把她姓名告之本宮,不出三日本宮定為你尋來此人。”
完亮卻沒有回答,隻又拿起桌上茶盞,看也不看徐徐飲下。飲畢,一手握著那粉青官窯茶杯,緩緩轉動,像是很感興趣似的審視著。
姚後在一旁微笑著解釋道:“這是兆京官窯今年燒出的第一批瓷器。胎薄厚釉,細密潤澤,精光內含,王爺在西疆可能找不到呢,如果喜歡……”
話音未落,隻聽一聲悶響,那茶杯已生生被夏侯完亮捏碎。瓷片碎屑以及殘餘的茶水與手心迸裂出鮮血一起散落飛濺。
兩側宮人失聲驚呼,不約而同地一齊跪下,戰栗著不敢抬頭,額上皆都是冷汗,害怕的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隻有姚後麵不改色,依舊含著耐人尋味的笑,轉頭命令宮婢取來藥水與淨布為燕王包紮手上的傷口,她對完亮含笑說道:“這是怎麼了?這杯盞怎會這般輕薄,底下的奴才真是偷工減料,回頭本宮得好好整治一番。”
完亮揮開跟前宮婢,拍案怒喝道:“不要以為我不知你的算計!”
姚後依舊笑,揮手示意身後衝過來的侍衛收回刀劍。她抬頭看著完亮,輕聲問道:“燕王這是怎麼了?你是功臣,本宮悉心款待,難道還有哪裏做的不妥,得罪你了不成?”
完亮冷嗤道:“皇後,我們也別拐彎抹角了。我來兆京為的隻有兩件事,一個是殺盡楊氏一族,至於第二個——你我心知肚明!我昨日剛入了兆京,現在怕是各地藩王都馬不停蹄往這裏趕了吧!姚鳳光,你有連環計,我夏侯完亮不傻,更不喜歡被人當槍使!不過,楊賊確實可恨,我屠他一族也難解我心頭之恨!可是我這麼做不是因為中你的計,而是我本就想做!”他咬緊牙根,把陰寒徹骨的威脅一字字擲出:“你給我想要的人,不然我燕軍十萬彈指間就能讓這兆京變成一座死城,就算各地藩王再怎麼不分晝夜的趕也趕不及你所謂的勤王!”
“皇後,你還有兩日時間考慮。”言罷,他也不看姚後表情,邁步欲離去。
“燕王請留步。”姚後終於不笑了,忽然叫住他,輕聲問道:“燕王,本宮隻想問你一句,若是本宮給還你想要的人,你能給本宮什麼呢?”
完亮止住腳步,沉默了下,而後問她:“皇後想讓我做什麼?”
姚後的眸子閃過一絲妖異的光,“本宮還未想好,不過我給了你她,你就必須答應本宮一件事。”
完亮冷嗤道:“你再咄咄逼人就不怕我先血洗兆京?”
姚後大笑起來,“既然說開了,本宮也不瞞著什麼了。你也猜到了,本宮已向各處發去密旨,詔令各地藩王入京勤王。真對不住,密詔上本宮說你此次乃是矯詔入京,為的是逼京奪位,所以你的那些弟弟們現在都正趕在路上呢,就盼著第一個入京殺你這個狼子野心的反賊。你若血洗兆京,本宮不怕,反正黃泉路上還有一個好妹妹陪著。倒是你,不僅失了美人,還保不住幾天的命,到時兆京成了孤城,本宮看你就是三頭六臂也抵不住一波接一波的人馬。”
完亮凝眸沉吟,卻也不過短短一瞬,而後頷首低聲道:“好,我答應。”
姚後笑:“你不會反悔?”
完亮冷嗤:“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夏侯完亮雖不是君子,但向來一諾千金。”
聽到這句話,姚後不再挽留。此時天色已晚,她命兩名宮人持宮燈為完亮引路送他出宮。完亮臨行前,姚後淺笑囑咐道:“夜黑風急,燕王一路小心。”
完亮自身側引路宮人手中接過宮燈,卻遞還給姚後。自己轉身步入黑暗,朗朗大笑,沉聲說道:“再大的風、再黑的路,夏侯完亮一樣走過。還是皇後你自己小心一點的好,我恐怕你稍有差池,也許就跌破了這半壁江山!”
明月懸空,玉宇無塵,月色清澄,夏侯完亮沿著宮廊走了許久,近處有梅舒枝傲立,花蕾花瓣不著絲毫塵泥,瑩潔依然,清香如故。在淡淡瑩光下,他緩緩展開右手,掌心裏赫然有一塊白玉虎佩,而他掌中除了血跡亦多了兩道淤血的痕跡——這是當年他送給楊妍,後來又被她合著信函交還給他的虎玉。剛才和姚後說話,他右手便悄然深入袖中,取出虎玉狠捏,幾欲將其捏為齏粉,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克製住幾欲掙脫的理智,剜心刮骨的痛,但他當時並無覺察。
姚後靜靜的目送燕王離去,宮人瑟瑟跟在她身後,見她過了好久也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不言不語的站立,也不敢多言。
四周薄霧籠罩,拐角陰濕處種著幾樹雪鬆被水浸透,恍然吹來一陣風,細碎的水珠便從針葉篩落下來,越發顯得蒼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