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拔步床
拔步床又叫“八步床”,床的長度大致是一個成年人的八步,這樣大的床也隻能放在傳統建築裏才好看好用,若放在現在的屋子裏,應該說是不倫不類,不好看也不配套。那年在匈牙利,去參觀一個石頭古堡,看到八世紀王公的大床,是兩張床,緊挨著放在一起,我注意床與床之間的距離,那個間距,也隻可容下兩個手指。這樣的床睡起來應該是舒服的,適合養生,夫妻兩個誰也不會影響到誰,你翻身或他翻身,或無論是誰起夜下床或再上床,都不會影響到另一個。但床的大小,雖說也有厚重高偉的天鵝絨帷帳,卻要比拔步床小得多,簡單得多。拔步床不是簡簡單單的隻那麼一張床,感覺上簡直就是一個“建築群”。這麼說是因為拔步床前麵有碧紗櫥及踏步,可以讓一個人在裏麵梳洗打扮或者讀書做些別的什麼事。拔步床是明代發明的,《金瓶梅》中每每寫到這種床。在《魯班經》中,拔步床被分為“大床”和“小床”兩類,其實是繁簡兩種,但體積一般都比較龐大,結構複雜,從外形看就是一個小屋,是房之中又套了一個小房子。在江南一帶,拔步床又稱為踏板床,這是因為,地下鋪板,床在地板之上而得名。好的拔步床,又叫“千工拔步床”,要工匠花費三年的工夫才可做得。《金瓶梅》一書中潘金蓮看中李瓶兒的那張床,應該就是千工床。
小的時候,我和兄長每人一張小鐵床,床欄上是藍色的漆,晚上脫下的衣服就搭在床欄上,燈繩特意接長了,為的是到了睡覺的時候把燈繩拴在床頭的欄杆上,晚上起夜一伸手就正好能夠著燈繩。有時候兄長醒來,會喊一聲:“拉拉燈,拉拉燈。”蒙矓中的我便把燈拉著,有時候就忘了把燈拉滅,直到睡在另一間屋裏的母親小聲喊:“關關燈,關關燈。”那時候,母親去商店買床單,有一種藍格子的床單布,布的尺幅寬窄正好是一個單人床的床單,若是雙人床,便兩幅合在一起。那種藍格子布,想想真是經典,直到洗爛,都會讓人覺得清清爽爽。和這藍格子布一樣的還有粉紅色格子,母親卻不喜歡,“還是藍的顯幹淨。”母親這樣說。家裏的大布被,卻總是紫色的,如果買不到那種紫色大布,母親有時候會自己來染,買來顏料,把白布先在大洗衣盆裏濡濕了再下鍋染,這樣的布被,總是有一股子顏料的味道。拆洗幾次,顏色掉了,母親會把它重新染過。從小到大,我與家兄是既沒有蓋過綠被子,也沒有蓋過紅被子,更沒有蓋過大花被子,所蓋都是這種紫顏色的大布被。
第一次睡拔步床是在安徽朋友家,當時隻覺其大,和朋友睡在床上,他睡那頭,我睡這頭,中間放了兩杯清茶,還放了一大木盤枇杷,還有幾本他正在看的書,記得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床頭那邊的碧紗櫥左手是一張不小的桌子,可以倚著桌子寫字讀書,右手是洗漱用具,牙刷牙缸、臉盆腳盆。第一天我和朋友睡在這張床上,第二天又來了兩個朋友,四個人,意氣風發,盤腿平坐床上喝酒談文學,繼之是吃枇杷喝茶談文學,說話晚了都不回去,就都睡在這張大床上,四個人四床被。此床之大,睡四個人,是誰也不挨誰。
後來我這安徽的朋友搬到新家裏去住,這張拔步床沒地方放隻好拆掉。有一年他過到山西來看我,送我兩個大紅漆上髹了金漆的合和二仙,至今仍笑嘻嘻地放在我的書架上。我問他,他說那合和二仙是從拔步床上拆下來的,朋友們喜歡,他一件件地送人,亦從不說可惜那張床的話。他的祖上,是安徽大鹽商。這樣的床,在他們眼裏,並不是什麼太貴重的東西。以他對待拔步床的態度,倒讓人覺出現在人的小氣,一張床,擺在那裏,便隻當是國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