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綏的眼神終於聚焦到跪在自己腳跟的女孩身上,十五歲的女孩仍未脫去孩子的稚氣,此時換上一身純白的男裝,乍一眼,確實是個俊美少年。女孩剛才的話說得平緩輕悠,李綏似乎有些明白,這個女孩為什麼能讓自己心愛的兒子視若親生。
“名劍山莊容不下你一時的心血來潮,背上了便是一輩子的責任,是到死都逃不開的枷鎖。”這是老人最後的警告。
“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阿珂一生無怨。”這是女孩此生的執著。
李綏雖然答應了李珂的請求,但他並沒有放棄李家血脈的延續,因為他還有一個女兒,一個早年因為婚事而離家出走的女兒。
那孩子走時和現在的李珂差不多年紀吧,這麼多年過去了,若她真的和那窮書生在一起,現在也該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吧,那些孩子也是李家的血脈啊……
於是,在李珂支撐名劍山莊之餘,找到自己那從未見過一麵的姑姑,變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
茫茫人海要找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饒是名劍山莊的勢力遍布天下,李珂也在多年之後才打探到了一點點關於李清悠下落的線索。
那是李珂已經查到,當年與李清悠一起私奔的窮書生顧泰安後來狀元及第,變成了朝中的三品官員,至於後來為何顧家會突然從京中銷聲匿跡,以及如今身在何方?
李珂又看了一眼探子送回來的調查,看樣子,她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平安鎮拜訪一下這個周年了。
調查過周年之後,李珂驚喜地發現自己與他竟還有些淵源。兩年前她去京城處理名劍山莊在那裏的業務,會救下周年隻是個意外的巧合,不過沒想到,自己當初的一點惻隱之心,有一天會成為自己的助力。
隻身前往這個坐落在鄉間的小鎮,李珂沒想過會在這裏遇上白丁。
麵積不大的飯館裏,他和一個可愛的女孩兒坐在角落裏吃飯,進門後的第一眼,李珂便看到了他。
最後與他見麵是什麼時候?大約半年前吧,她在一條繁華的街道遇上了他,他說他已經結束了江湖上的曆練,回到了長大的地方。她說她還是如此,為了名劍山莊而四處奔波。三言兩語之後是匆匆別過。一晃半年,他依舊一身青衣,瀟灑倜儻。
她上前與他打招呼,認識了他的師妹,最後更出乎意料地與師兄妹倆一同住進了周家。
她在周家隻住了一晚,周年顧念她曾經的救命之恩,並沒有太多隱瞞便說出了他知道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當顧泰安還是上京趕考的秀才時,周年的小客棧便是他落腳的地方。周年是個善良老實的人,對住在自己客棧的考生也多有照顧,待顧泰安一朝及第,倒也沒有忘記周年曾經對自己的照顧。
多年後的一個雨夜,顧泰安帶著妻兒敲開了周年客棧的門,他請求周年讓自己的妻兒躲在周家。
周年不明所以,但他知道此時的顧泰安已是京中三品官員,能讓他如此狼狽的必是大事。於是周年二話不說,便幫助顧家三口逃出了京城,讓他們投奔了自己在郢都的親戚。
之後的事情,周年也沒了消息。李珂謝過了周年,次日便帶著這個重要的線索回了名劍山莊,也再次與白丁匆匆別過。
回到名劍山莊的李珂向李綏回報了消息,做好下一步的安排之後又要準備起去參加武林大會的事情。
馬不停蹄地奔波了五年,她終是護下了名劍山莊的聲譽,找人的事情也有了眉目。這年的李珂,正好雙十,同齡的女子都早已嫁做人婦、相夫教子,而她卻用著另一個身份,為一份驕傲而活。
夏季快接近尾聲,“瑾園”裏的鮮花早已不見蹤影,換上了適合秋季的植物。房裏的君子蘭是她的心頭愛,被丫鬟們照顧的很好,纖長的綠葉飽滿光澤。
李珂突然想起了與白丁第一次的邂逅,那是初秋的一個夜晚,一身青衣的男子坐在破廟角落的火堆旁,她走過去向他借火取暖,他沒有說話,隻掃了她一眼,點了下頭。
“多謝公子,在下李珂。”她坐到他的對麵,伸手在火堆上取暖。
“白丁。”男子隻說了兩個字。李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兩個字是他的姓名,很……有趣的名字呢。
男子的話很少,確切地說是沒有話,若不是李珂偶爾問他些問題,他便一言不發地坐在原處看著篝火燃燒。李珂相信,如果當時她沒有主動開口與白丁說話,他們絕對可以相對無言坐到天亮。
當然,那隻是如果,因為就在半夜,他們遭到了刺客的圍殺。
從四麵湧入的殺手身手敏捷、訓練有素,刹那間便將李珂白丁圍在了中心。
“哪個是鳳落公子李珂?”領頭的人雙眼在李珂和白丁身上來回遊走。
白丁坐著未動,伸手那樹枝撥動了一下火堆。李珂歎氣,起身向領頭的人拱了拱手:“在下李珂,這位朋友隻是個過路人,希望眾位先讓這位朋友離開再取我性命。”
“老子管你,兄弟們上,都幹掉。”領頭的人打了個手勢,殺手們一湧而起。
一個轉身,李珂已經手持長劍,解決了一個離自己最近的殺手,而無辜被牽連的白丁,長劍也已出鞘,腳邊更是躺了三具屍體。
兩人同時回頭,四目相對,唇角勾笑。暗夜下的廝殺在默契的配合中展開,青白兩色的身影在黑色的包圍下清冷堅毅。殺手的人數在減少,青白衣衫上的血跡在增加,有些屬於對手,有些則屬於衣衫的主人。
李珂慶幸自己今晚遇上的是個無名高手,不然今夜她必定重傷而亡或著負傷落跑。但因為多了白丁,他們現在隻是受了些皮肉輕傷,她從未想過天下間竟有一人,能夠與她配合得如此默契,攻防相宜,進退同步。
足足兩個時辰的殺戮,戰場從破廟轉移到了郊外的樹林,他們且戰且退,沾滿了一身血腥才擺脫了殺手的追捕。
李珂用劍支撐著疲勞的身體大口喘氣,而白丁也依靠在樹幹上,胸膛起伏劇烈。
“對不住,李某連累白兄了。”待氣息平穩,李珂抱劍向白丁作揖。可沒想到,李珂的手才剛剛抬起來,白丁便舉著長劍向她次來。
李珂本能抬手,朝著距離自己僅有三步之遙的人揮劍而去。
血濺人傷,李珂回頭,白丁的長劍貼著自己耳際刺穿殺手的眉心,而自己的長劍卻穿過了他的肩頭。
知道自己誤會了白丁的李珂大驚,長劍拔出,鮮血噴湧,她連忙點了穴道給白丁止血,後又取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為白丁處理傷口。
“找個安全的地方。”白丁咬牙忍著疼看李珂給自己傷藥。
“前麵鎮上有名劍山莊的客棧,你還能堅持嗎?”李珂拉過白丁另一條手臂環上自己脖頸,扶著他的腰離開樹林。
白丁的傷雖然沒有性命之危,但也是養了許久才好的。期間李珂自然忙前忙後親自照顧妥當,補品更是喂了不計其數。
許是相處得久了,白丁對李珂的態度沒有了像在破廟裏時的拒人千裏,兩人的話題也漸漸多了起來,又是說功夫,有時說民俗。到白丁傷好之日,變成朋友,是水到渠成之事。
隻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白丁傷愈之日,也是他和李珂分別之時。
牽著馬站在客棧的門口,李珂拱手與白丁做最後的告別:“後會有期。”
“就此別過。”白丁也拱手。
江湖人曆來如此,少有離愁別緒,多是君子之交。然後兩人同時翻身上馬,一個朝東,一個朝西,背道而馳。
李珂一直覺得,應淘就像上天送給她的禮物,每次應淘叫她“李大哥”的時候,都會讓她想起自己那不幸的弟弟;應淘眨著晶亮的眼睛看著自己時,就會讓她覺得年幼的弟弟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女孩兒的天真單純令她羨慕,女孩兒的寬容善良令她敬佩。她在江湖上闖蕩多年,與之打交道的人無不為名為利,像應淘這樣純如稚子的女孩兒,吸引著她想要親近,想去保護,卻沒想自己恰成了傷害她的那人。
應淘看著她時那熾熱的目光,李珂不是不知道。也正因為知道,所以一方麵她不想冒然傷了應淘的心,另一方麵她也謹守著朋友的界限,希望應淘最終能把自己看成可以依賴的“大哥”。
麵對真相的那一刻來得毫無防備,應淘是,李珂也是。在應淘對自己的感情尚在懵懂隻時讓她知道這樣的真相,李珂知道這很殘酷,但事情已經發生,她也無可奈何。
陰冷的山洞,搖曳的火光,她對女孩說出自己的秘密,不求女孩給予原諒,隻想有人能與自己分享。女孩的寬容讓她驚喜,卻也可能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直覺告訴李珂,女孩會為她保守秘密,所以她博了一把,結果,她贏了。
天亮之後遇上來尋她們的人,當她看到女孩毫無顧忌投進白丁的懷抱時,李珂心裏有些酸澀,於人生,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是贏是輸。
師兄妹兩人在武林大會上的不告而別,李珂是失望的,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和他們,走的畢竟不是同一條路。
武林大會的結果對李珂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名劍山莊正直韜光養晦之時,沒有必要做那統率武林的人物,而且她已經收到了郢都來的消息,顧家的下落終是有了眉目。
武林大會結束,李珂立即回到到名劍山莊,得了李綏的吩咐之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了郢都。
在郢都意外地重遇了白丁和應淘,李珂不知道這是意外還是巧合,不過她寧願相信這也是緣分。
留了兩人在別院住下,李珂次日又去找了顧長令。
她原本以為要確認顧長令是否就是李清悠的兒子需要廢上一番力氣,卻不想這件事情,顧長令是知道的。
“母親死時要我代她回去向外公磕頭謝罪,她說為子女者沒有承歡父母膝下,是為不孝;兄長亡故之時沒有回去上香送靈,是為不義。她愧對李家。”當李珂詢問顧長令是否知道母親的真實身份是,顧長令沒有隱瞞也沒有保留。
“莊主希望你能回去,這世上,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多年的尋找得來這樣一個結果,李珂也不知是好是壞。
顧長令一直低著頭沒有看李珂,此時他卻突然抬頭,平靜地注視著李珂問道:“那你呢?你不是李家人?”
“我……是李家人,但不是莊主的親人。”因為李綏從來沒有承認過她。
顧長令點頭,不知何意。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舉目無親的滋味,而且代替母親盡孝,本事我分內之事。不過父親剛剛亡故,我希望能許我守孝三年之後再去侍奉外公。”
顧長令的話說得有理,但李珂也知道李綏相見他的心情有多著急,沉吟片刻,出來個緩兵之計:“這是我沒有資格代替莊主答應你,不如你先跟我住到名劍山莊在郢都的別院去,讓我寫信通知莊主之後再做定奪。而且令尊的喪事,這裏似乎……別院的管家是個忠厚可靠的長輩,交給他辦你也好放心。”
“好吧。”權衡再三,顧長令終是答應了李珂。
李珂給李綏傳回去的消息,無疑給了老人沉痛的打擊。
李遂一生縱橫江湖,膝下隻得一子一女,最終卻都走在了他的前麵,這實在是人生中難以承受的苦痛。於是老人親自動身前往郢都去見他的外孫——他這世上唯一的支柱。
顧長令並沒有老人假想中的意外、驚慌、畏懼或者諂媚的表現,他隻是平靜地說出母親對他遺言,然後恭敬地對他跪拜。
外孫的表現雖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李綏卻很滿意。他緊緊拉著外孫的手,細細打量他的眉眼,依稀看到了李清悠的影子。
“長令,名劍山莊的事情阿珂應該跟你說過不少,我的意思她也應該告訴你了。”握著外孫溫暖的手掌,老人覺得踏實。
“嗯,我知道,但父親剛剛過世,我要為他守孝,隻怕現下還不能跟外公回去。”顧長令和顏悅色。
老人拍著外孫的手掌長歎,他過了大半生,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外孫,卻要開口對他提出要求:“長令啊,外公年紀打了,沒有多少年可以活了,這輩子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名劍山莊,也是因為名劍山莊,我把你母親逼得離家出走,在外吃苦。我不是一個合格的長輩,但你要知道,名劍山莊養活了多少人,多少家庭,我不能讓他毀在我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