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嶺郢都
應淘從小到大哪裏見過女子哭得這麼聲嘶力竭,自己的勸說在她麵前形同虛無,而且她們說的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件事情。應淘從霍娉婷的哭嚎裏捕捉到了“趙大哥”三個字,想來霍娉婷真正的擔心的應該是這個所謂的趙大哥,而不是霍正陵,而在應淘的所知裏,姓“趙”的也就隻有趙毅一人,她一拍腦門,終於明白霍娉婷在擔心的人是她的未婚夫,那個真趙毅啊。
“那個……趙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霍大小姐要對他有信心。”應淘這話其實說的很沒底氣,但既是安慰人,她總也不好說些不合時宜的話。
“趙大哥遊曆回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了,雖然那賊人被我揭穿了他假扮趙大哥的事情,但他拿趙大哥的性命威脅我與他合作,我也是沒有辦法啊。”霍娉婷像是根本沒有聽見應淘的話,自顧自傾瀉著心裏的苦悶,“那天他帶我去看被他關起來的趙大哥,渾身都是血,我怎麼求他放了趙大哥都沒有用,我不能放著趙大哥不管啊,我也不敢把實情告訴爹爹,都是我的錯才……”
應淘聽著霍娉婷沒有什麼邏輯的哭訴,大致也明白了一些,畢竟是自己心愛的男子出了事情,霍娉婷哭得如此傷心也是可以理解的:“霍小姐你別哭了,有霍盟主和小陵子在一定能把趙公子救回來的,你放心吧。”
霍娉婷又小聲地啜泣了一會兒才收回跟斷線珍珠似的眼淚,扶著廊柱慢慢起身,作勢往大廳走去,但她的腳畢竟是扭傷了,即便扶著廊柱移動,那一拐一拐的樣子看著頗為可憐,應淘一個箭步走到霍娉婷身邊扶起了她:“去大廳就去大廳吧,我扶你。”
“謝謝姑娘。”霍娉婷也不客氣,將半邊身子的重量都交給了應淘,不過畢竟是個窈窕淑女,應淘倒也沒有感覺有多吃力。
應淘和霍娉婷相撞的地方距離大廳並不遠,走到長廊盡頭再拐一個彎就到了。大廳裏依舊是應淘走時的模樣,知名的大人物們三五成群地小聲討論著剛才會場的事情。應淘向白丁和自己剛才站著的地方望去,那裏已經空空如也,沒有一人,他既沒有跟著自己追出來也沒有站在原地等自己,那麼……
環顧大廳,應淘果真看到白丁站在高碧雲的旁邊和一個年約四十的男子說著話,男子捋著胡須笑得開懷,似是對白丁大為欣賞的樣子。那人應該就是天門山莊的莊主了吧,師兄最終還是應了高碧雲的願啊,應淘心頭沒來由地失落。
“小姐,小姐您怎麼來大廳了,老爺不是吩咐您在房裏等消息嗎?”應淘本想給粉衣女子找個地方坐下,卻沒想到被霍正陵吩咐留在山莊裏招呼客人的管家這時候快步走了過來。
“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叫我在房裏怎麼坐得住?”霍娉婷雖然沒有哭泣,但那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任誰看了都會生憐。
管家還在勸說霍娉婷回房間去,但霍娉婷堅持要留在大廳裏等霍正陵回來,應淘站在旁邊靜靜聽著,但被霍娉婷當作現成拐杖支撐了許久,她也是有些累的,於是出聲打斷了兩人的拉鋸:“那個……霍小姐把腳扭傷了,能不能先給她請個大夫?”
“回來啦!回來啦!霍盟主和穀宮主回來啦!”沒等管家對應淘的話做出反應,大廳外便傳來了一陣急呼。
應淘感覺到和自己貼得很近的身子明顯地顫抖著,卻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激動。霍娉婷掙開了應淘的攙扶,轉身便向門外衝去,但在走到門邊上的時候,就扶著門框慢慢坐了下來。
應淘抬頭看去,以霍正陵和穀念陵為首出去捉拿賈須手下的人正在大廳走來,而在霍正陵身後,一個衣衫破爛、渾身是血的人正被兩個山莊裏的弟子架著走進來,那人的麵目汙濁,但依稀可以看出該是趙毅無誤。
霍娉婷看著狼狽不堪的趙毅被人從自己眼前架過,當場昏了過去。緊接著大廳裏便是一陣忙碌,應淘幫不上什麼忙,加上自己的心情也不太好,便默默退出大廳回到了思卿園裏。
天罡山上依舊飄滿了沁人心脾的桂香,如同應淘第一日進莊是一樣,那時她會覺得新奇,可現在她卻有些寂寞,濃鬱的清香讓她想起和白丁吵架的那晚,她……好像還沒有親口對白丁道歉啊,自己第一次下決心向師兄低頭認錯的,不過幾天的時間竟出了這麼多變故,應淘突然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
她突然懷念起在三鼎山上的日子,三鼎山雖然不是什麼風水寶地,但山上有師弟師妹們,大家每日在一起嬉笑怒罵,日子過得熱鬧輕鬆。跟著穀念陵來浩然山莊的路上雖然也是開心的,但卻不容在山上時來得那麼自在,山下總是有許多規矩和事情需要顧忌,總比不得山上時來得恣意;之後在浩然山莊住的這幾日,她雖然開了眼界,但也碰上了許多意外,這些意外並不讓她愉快,有些甚至是她今生都不希望發生的。
應淘好想回家,回到三鼎山,回到有師兄寵著自己的日子裏,那樣她還可以整日地跟在師兄身後,犯錯了會有師兄幫自己,吵架了會有師兄哄自己,就像自己小時候那樣。五歲之前的事情大多已經記不清了,但應淘偏偏將四歲那年的一件事情記得清楚。
哥哥應不歸大了自己兩歲,師兄白丁大了自己三歲,應淘四歲的時候,山上唯二的兩個年紀相仿的玩伴都開始習武了。小小的孩子拿著樹枝當寶劍,跟在應非言身後比劃著,做了沒幾下,應不歸就喊著累要休息。應非言向來不是個嚴厲的師父,兒子喊累了,就讓他和白丁到一邊兒休息。
應不歸歡快地跑到站在一邊的應淘身旁,瞅了眼她手裏捧著的碟子,看著整齊碼放在碟子裏的紅豆糕就伸手要拿。應淘側身護著碟子:“這是淘淘給師兄留的,不給你。”
“我也是師兄啊,我是你二師兄,給我吃也一樣。”應不歸當然不會善罷甘休,鎮上有名的紅豆糕可不是三天兩頭能吃到的,應淘手裏那小一小碟子,還是她昨天特意省下來的。
“就不給。”應淘貓著小身子,一個轉身就走跑到了在繼續練習的白丁身邊,獻寶似的把手裏的碟子遞向白丁:“師兄快吃,不然紅豆糕要被哥哥搶光了。”
白丁收回舉著樹枝的姿勢,摸摸應淘的小腦袋:“師兄不吃,你二師兄喜歡就給他吃吧。”
應淘的小嘴一嘟,師兄的反應好冷淡,這些紅豆糕可是自己特意給他留的,師兄怎麼可以就這樣給了哥哥,昨天爹爹從鎮上帶回了紅豆糕,自己和哥哥都吃了好多,唯獨師兄一口都沒有吃,好東西就要留給喜歡的人,這是爹爹教導過自己的,所以應淘才特意將自己的紅豆糕留到了今天想給白丁,可沒想到……
“師兄真討厭!”小小的應淘從一旁幸災樂禍的應不歸手裏搶回一塊被拿走的紅豆糕放回碟子裏,護在懷裏便邁開小短腿跑開了。
……
應淘這一溜小跑就躲回了自己的房間,一進門就看到自己上月生辰的時候白丁親手為自己做的風車插在窗口的花瓶裏轉得歡快,又想到白丁剛才無視自己特意留給他的紅豆糕,心裏委屈至極,爬上小凳子拿出花瓶裏的風車就重重摔倒了地上。
嘩啦!
白丁追著應淘到她房門間門口的時候,就看到自己送給她的風車在自己門前被應淘摔得四分五裂。小小的風車手工雖然簡單,但對於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已經是自己的全部,白丁一步一步走進房間蹲在地上撿起摔碎的風車收進懷裏,仰起臉對著站在凳上的應淘淺淺的笑著:“淘淘對不起,師兄不知道你的紅豆糕是特意留給我的。”
四歲的應淘不知道怎樣的表情該稱之為心痛,但她此時在白丁臉上看到的神情讓她說不出的難受,師兄雖然是在對著自己笑的,但她總覺得那雙眼睛是在流著淚的,那是她有以及以來第一次在白丁的臉上見到這樣的表情。
白丁的性子內向,臉上也顯少有什麼大起大落的情緒,此時出現在白丁臉上的微笑卻更讓應淘覺得害怕心慌,她連忙字凳子上走下來跑到白丁身邊,拉起他的衣袖撒嬌:“師兄對不起,淘淘不該摔你的風車,師兄你別哭,淘淘以後再也不敢了。”
白丁摸摸應淘的頭,輕輕搖了搖:“沒關係,風車壞了師兄再做一個送給淘淘。”
“不行。”應淘異常堅決地回絕了白丁,一把搶過被他攬在懷裏的風車殘骸,“這是師兄送給淘淘的第一樣禮物,壞了淘淘也要它。師兄再做了淘淘還要,師兄做的淘淘都要。”
白丁承認當他看到自己親手做的風車在自己麵前被喜歡的人摔碎的時候,心裏像針紮一樣刺痛。他死裏逃生之後身無長物,唯有做風車這本事是死去的娘親交給自己的最幹淨的東西了,所以他親手做了風車在他遇到應淘後,她的第一個生辰裏送給她做禮物,可……不過小丫頭給他的反應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樣的堅持甚至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他繼續淺笑,輕拍應淘的臉蛋:“貪心的丫頭。”
“師兄最好了。”應淘捧著破碎的風車笑得甜美。
回憶起自己幼年時的趣事,應淘自嘲般地傻傻一笑,撥弄著自己房間外的桂花樹低聲呢喃:“師兄,我想回家了。”
“既然淘淘想回家,那我們明日就啟程離開這裏吧。”白丁的聲音意外地在應淘的身後響起,應淘回身,一襲青衣的白丁眸子裏含著溫柔緩步向她走來。
“師兄……”
白丁走到應淘身邊拿掉落到她頭頂上的桂花,撫過她的發絲柔聲問道:“淘淘想家了?”
“嗯……”應淘低頭承認。
“那我們明天就動身走吧,不過不能直接回家,我們還要先去個地方。”
“去哪裏?”應淘無知地問。
白丁失笑,就知道這丫頭已經把師父的囑咐忘得一幹二淨了:“去西嶺看望師父的故交,忘了?”
“沒……沒忘……”應淘心虛,隨意找了個借口反駁,“武林大會還沒有結束呢,我們這麼走了沒關係嗎?”
“我們是跟著穀念陵來湊熱鬧的,也不是霍盟主邀請的客人,當然沒關係。”白丁答得平靜。
“可你不是無影公子嗎?”這件事情似乎已經變成了應淘的心結。
白丁抿唇歎氣,他當初會對應淘隱瞞一些事情就是這個原因,怕應淘胡思亂想。應淘表麵看起來總是迷迷糊糊、沒心沒肺的樣子,但其實心思很敏感,本來女孩心思本就細膩,可偏偏應淘長大的環境和一般女孩兒不同,在三鼎派收到第一個女弟子之前,應淘一直都是跟一群男孩兒在一起玩鬧的,男孩堆裏唯一的女孩兒,加上自己作為大師兄從小有意的偏袒,也就造成了應淘有些任性霸道的脾氣,可畢竟是女子,哪還能沒一點似水柔情,這樣的結果在應淘身上就變成了她性子上的天然,心思上的敏感。
“不論我是不是無影公子,我都還是你的師兄。”白丁緩慢卻堅定地開口,像是一陣清風,吹散一直籠罩在應淘心頭的迷霧。
“對不起師兄,我不該因為高小姐和你吵架。”應淘沒有忘記她要主動向不帶道歉的事情。
而被道歉的對象此刻倒是有一瞬的呆愣,應淘那日失蹤之後,他早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或者說,對於應淘的任性,他從未放在心上,從未真正生過她的氣,此時應淘主動向他服軟道歉,白丁反而有幾分受寵若驚的意外:“傻丫頭,師兄什麼時候怪過你。”
“師兄最好了!”
當晚,白丁和應淘就向穀念陵辭行,收拾了東西準備第二天就出發去西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