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從頭(1 / 3)

天色陰沉晦黯,像是要下雨了。

這是匹很神駿的馬,身高體壯不臃腫,自有一股神秀,渾身如水的黑毛在陰暗的天色下依然泛著亮,跟它搭檔拉車的那匹駑馬,甚至在它麵前不敢抬起頭。

對,這麼神駿的馬,它的主人卻用它來拉車,一個寬敞的四輪車廂被拖在它屁股後。

車轅上一個愁眉苦臉的人正在趕車,這人是趙崇景,說是趕車,其實他根本不用動彈,這地方隻有一條大路,那兩匹馬兒自己就會沿著路走,所以他隻是牽著繩假裝趕車。

車廂裏頭都鋪著柔軟的蓬蓬的綿綢,既然這馬不用趕也認識路,那為什麼他非要坐到這風吹日曬。

也許這得問躺在那堆綿綢裏的童少爺,隻是童少爺現在一臉倦怠,不見得有心情會回答他。況且這問題的答案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問出來也毫無意義。

於是他隻好跟旁邊的霍難搭話。

“開封就要到了。”

霍難騎著匹馬,並駕在馬車旁,頭上帶著鬥笠擋住刺紋,他的腿傷也已好了,至於怎麼傷的腿,很簡單,押送官差若要不出意外的做掉刺配犯,先把他的腳燙得滿是燎泡,好讓他睡不著走不動,先把他折磨得半死不活,再送他去死,就容易得多了。

霍難抬了抬鬥笠,露出了眼睛,笑道:“如何?”

“你如今戴罪之身,再入京城,不怕被人認出麼?”

霍難笑意不自覺斂了,但隨即又笑了出來,道:“我自有法子。”

這話隻是敷衍,趙崇景聽出來了,道:“什麼法子?”

霍難看了遠處一眼,想了想,道:“在官場縱然本事比別人大些,但如果沒有朋友,也是混不久的。”

趙崇景笑道:“不隻官場,在哪裏都是。”

霍難也笑道:“我隻是區區一介布衣,能被提為總巡捕當然不全是我自己的本事,在這一片京城地麵,神通廣大的人怎麼也不少。”

趙崇景道:“那與你的法子有什麼關係。”

霍難猶豫了會,緩緩道:“我在開封的老總裘大人一直都很關照我。”

趙崇景道:“你想去找他替你周旋?”

霍難點了點頭,隻是目光裏多少有些猶豫。

趙崇景放心不下,道:“但這事情死了這麼多大官,那裘大人真的能替你脫罪麼?”

霍難笑了一聲,道:“裘大人是個很厲害的人,如果說有人能替我脫罪,那隻能是他,也隻有他。”

霍難又道:“更何況,你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方圓。”

“方圓?”

“方圓到現在還沒回來。”

“你擔心他?”

霍難點了點頭。

趙崇景道:“但他隻是去放鳥而已。”

方圓其實早就回來過了,然後對著那搶來的鳥發了兩天呆,終於忍不住拎著那鳥回洛陽了。

霍難道:“趙行篤不是容易對付的人。”

趙崇景笑了,道:“方圓也不是好對付的。”

方圓不好對付,霍難當然知道,而且章仇愚根本沒有帶人追他們,或許是那鳥丟得太過憋屈,又或許他實在太傷心了,總之他們本以為這逃跑會很狼狽,但事實卻一點也不如他們想得那麼嚴峻。

所以童少爺給他們臉色看,笑話他們膽小鬼也沒人反駁得了了。

霍難想起方圓那副潑皮模樣,不由得也笑了出口,趙行篤讓方圓吃虧,他可真想不出那模樣。

霍難又道:“既然方圓也無事,我也無事,那你不如先擔心你自己。”說著,有意無意的瞧了眼車廂。

趙崇景也瞧了眼車廂,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像是個傻子一樣呆住了,或者說像是個死刑犯在等脖子後麵的刀落下,也在等自己的頭掉下來。

霍難笑了一聲,他也想說什麼,但是並沒開口,緩了緩馬步,讓自己落後跟在車子後麵。

說實話,等著自己的頭掉下來,當然不是件好受的事情,但你也做不了什麼了。

開封城已近在眼前,之後他們還要直追出海前往金國,帶著一個到處惹麻煩的病人去敵國,怎麼想也不合適。

更何況童月紗千金之軀,趙崇景怎麼有膽量讓她放下一切,跟著自己一個身無長物的無賴到處流浪挨餓挨窮。

趙崇景笑了一聲,隻是笑聲裏沒有笑意。

大路寬敞,行人來往,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黑點,東京汴梁,都城遠遠看來,就像個遠處的世界,與自己根本無一點幹聯。

開封城已近在眼前,卻又要遠在天邊了。

行人去色加快,黑燕貼地掠過。

一絲涼意觸及臉上,趙崇景不用手去摸就知道是什麼。

雨。

秋雨。

秋雨粘滯,疏散,涼冷,落在石板路上,細雨彙成的涓流粘帶著泥塵,緩緩順著水溝蠕向黑暗中。

不時幾滴涼雨掉在窗沿,又飛濺到倚窗人袖上。

童月紗倚著窗發著呆,車窗外著的人正冒著微雨趕路,午後的細雨總有種疲倦,路旁的店鋪,有幾個鄉農大聲用土話交談著,旁邊一路客商看著微雨滿臉愁色。

但這都無關緊要,他們隻是別人,他們隻是路人,他們雖有著他們的故事,但卻與童月紗無關,他們會隨著這馬車的前進而消失。

車子一直前進,路人一直消失,那些鄉農和客商換成了大聲叫嚷孩子的婦人,又變成坐在簷下休息的老人,童月紗倚著窗一直看著,雨點已濕透了她的衣袖。

馬車停下了,窗外是一扇大門,門上沒有匾額,沒有門楣。

以往出家門,她總是嫌回家回得太快,她從來不是個安分的人,要她像度叔叔一樣一直坐在一地方,腳步也不挪一下,那可真比殺了她還難受。

所以她從來都不喜歡回家,所以這次回家也跟以往一樣,一樣的無趣,一樣的掃興,並不是因為誰才特別難過。

她還在怔怔的想著,趙崇景已從車轅跳了下來,然後回頭看了她一眼,雨點打在他頭上,也濺在她衣袖。

沒有說話。

終於趙崇景回過頭,冒著細雨走到門廊下,輕輕敲了敲門,輕得像是故意不讓裏麵的人聽到,好沒人開門。

但門卻已被開了,童月紗恍惚了一瞬,並未看見誰開的人,隻知道跟往常沒什麼不同,仆人們迎著她回府,一陣哄鬧吵雜,替她洗塵,祭祖拜神,然後終於安靜了,她已到了她的房裏。

她甚至連趙崇景去哪了都不知道。

吵的時候固然像做夢一樣不真實,靜時卻又靜得太過真實,一股滋味直直的往她心裏鑽,讓她難受得很,幾乎透不過氣,但她當然是因為這安靜的緣故才如此愁戚,而不是因為別人,隻是..那人去哪了?

為什麼他看不出自己的意思,她為什麼不跟趙崇景說話,不是不願,是不敢,為什麼他非要將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其實越笨的人越喜歡把事情弄得複雜,明明很多事情隻要選一邊,無論選那邊都不會有太糟糕的結果,但他們非要站在路口看個半天,看到沒時間再看,看到機會都錯失掉。

趙崇景不是那種傻子,童少爺當然也不是那種傻子,她隻是需要點時間,她早就選好了路,隻是還沒準備好而已,絕不是因為膽小,絕不是。

而且她可是童少爺,譜子大一些也是可以理解,雖然她很願意跟他走,但卻要他來求,等他來求了,她才會大發慈悲的施舍他。

畢竟他肯定不會就這樣就跑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