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統萬之遇
“再說一遍。”拓跋燾冷眼一瞥,淡淡地開口。
幽幽宮燈,琉璃璀璨,映照年輕皇帝沾染鮮血的胡服銀鎧,寒光四射,佩劍懸腰,大有飛龍在天之勢,即使立於敵國都城,絲毫不見遲疑,君臨天下的睥睨,彰顯在眉眼之間。
站在光滑的玉階下,眾人一臉駭然。
呈報的小官員汗水淋漓,偷瞄距離拓跋燾不遠處的太常卿崔浩,對方向他點點頭,他這才略略安心,鼓起勇氣道:“建統萬城前後耗時六載,是把白粘土以糯米汁攪混,蒸熟後再行注灌,因此,城牆堅固可抵刀斧。叱幹阿利監工時以鐵錐驗查,凡錐入一寸者,立刻處死那名負責的工匠,將其屍首填充於牆內……”
至此,拓跋燾抬手止住他下麵的話,雙眸掃過雕梁畫棟的宮殿,修長的手指挽起金色芳香的紗幔,陡然扯斷,轉而走近勸他入住在此的降臣,“十萬人修建統萬城,亡了一個赫連勃勃的子孫,尚且不夠,你們叫朕也步上他們的後塵?”
“臣等不敢,萬萬無此念頭啊!”惶恐的降臣匍匐在地,瑟瑟發抖,心中叫苦不迭,他們哪知這位三萬騎兵破了統萬城的魏帝,跟赫連帝截然不同,最是討厭奢華,最是厭惡苛政,最是……沒有年輕人該有的輕浮。
拓跋燾繞開跪倒的人們,走到此番隨行的大臣前,“剛才是誰對朕說統萬城‘台榭高大,飛閣相連,皆雕鏤圖畫,被以綺繡,飾以丹青,窮極文采’?”投降的大夏之臣不知他的性情,為了討好說那些話情有可原,那麼,跟在他身邊多年的人還敢對亡國之都大肆褒揚那就是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膽。
眾臣俯首不敢迎視那犀利的目光!
“豎子之國,竟敢如此濫用民力,怎能不滅亡!”拓跋燾震怒地甩袖,“赫連勃勃造了固若金湯的統萬城,最後不還是被朕攻滅,國破家亡?如今天下未定,朕需要人力上戰場廝殺,而不是發動百姓去重修統萬城,聽清楚,統萬城宮殿從此不得入住,朕拓跋一脈亦然,以印條封宮,鎮守官員若敢私自享用,株連九族,朕會以他全族屍身重新為統萬城鑄一層外牆!”
“臣等遵旨——”
“崔浩。”拓跋燾低喚。
崔大人上前施禮,“臣在。”
“平城方麵可有消息?”他率輕騎親征夏國,都城大唱空城計,在大魏南邊的劉宋皇帝虎視眈眈,北邊的柔然也蠢蠢欲動,若有不慎,隨時會陷入四麵楚歌的境地,他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慎重對待。
“古大人的飛書已到,平城安然,請陛下無須掛懷。”崔浩低低地說。
“嗯……”拓跋燾這才微微閉了閉眼,放鬆數天未曾合眼而疲憊的身軀。
崔浩關切地說:“大局在握,陛下可以好生歇息,臣會盡快安排好統萬城的交管,很快就可起駕回平城。”
“崔浩,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拓跋燾忽然說。
“呃,臣聽到了。”崔浩的神色有些不太自在,“是女人的哭聲。”
“宮裏的女人嗎?”拓跋燾冷冷地笑,“這麼個哭法,是要獲取朕的同情赦免死罪?還是求朕準許她們以身殉國?”
“陛下——”崔浩躬身拱手,“先帝以來,不斬敵國來使,不滅落敗異族,以海納百川之心雄霸四方,亡國宮女都是送到後宮,聽候皇後發落,如今三宮六院之位皆空,當由太後全權處置。”
拓跋燾負著手,沉思片刻,又回頭端詳那些心懷各異的降臣,“朕入統萬城時赫連昌西逃,去上邽都帶走哪些人?”
“親信而已,皇親女眷滯留城內。”頓了頓,有個大臣嚅囁道:“不過,長公主大概、大概撐不過去多久。”
“喔?”拓跋燾挑起眉。
大臣頭也不敢抬,“城破時長公主飲下毒酒,禦醫搶救多時,仍在昏迷。”
“想要以死明誌,對朕宣戰吧,哈……”拓跋燾隨口問:“崔浩,這位剛烈的長公主是赫連勃勃親女嗎?”
“回陛下,長公主是武烈皇帝赫連勃勃的長女,赫連昌的手足。”
“朕記得赫連昌還有位能征善戰的姑姑,可惜他學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惹惱了那位女將。”拓跋燾不無諷刺地撇起唇,“救——去把赫連公主送到平城,讓朕與太後的皇醫會診,朕要讓她親眼見識,大魏是憑什麼取代大夏。”
“遵旨!”
“崔浩,其他的你安排吧,朕要出去四處走走。”
“統萬城剛破,還在清理戰場,為了避免刁民冒犯聖顏,陛下不宜外出。”崔浩緊隨其後勸說。
“朕不是要你出榜安民?”他勾起唇角,“若是這樣做都無法讓他們從大夏的暴政中清醒,臣服於朕,你就焚城吧……”
“陛下!”
雖知這是不太可能的,但從年紀輕輕的皇帝口中說出,強大的威懾力讓在場之人都出了身冷汗,等他消失在大殿內時,一名降臣因窒息而昏厥!
崔浩不放心地皺著眉,一揮袖,暗地裏保護皇帝的死士掠過宮闈陰影,隨之前去執行任務,他們要保護拓跋燾,還不能讓他發現他們的存在——
不然,倒黴的第一個就是崔大人。
清晨的霧氣很濃。
一過霜降的時令,統萬城便讓行人裹衫猶寒,大街上偶爾會走過整齊成隊的巡街卒,當然,他們都穿著魏國的戎裝,刀劍不離左右,而牆角、門樓外站著幾個提著木桶,抱著紙卷張貼告示的當地文人,他們聽從夏國降臣的令做事,才能保住今後的運勢不至於太過糟糕。
城內真正因戰火而毀的東西並不多,一來統萬城構造特殊,再來魏軍入城,不得擅入民宅,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流血衝突,夏國的百姓在晨曦時逐漸接受亡國的事實,甚至有飯鋪一大早就拿下擋板,照常做起生意,有些魏國的小頭目連續幾天打仗攻城沒好好吃反,索性大模大樣坐在鋪子裏喝粥啃餑餑。老板見他們肯付錢,也放下了懸著的心,用飯的人多起來,說話的人不多,偶爾竊竊私語幾句,卻已跟昨夜家家閉戶、街道冷清是天壤之別。
高挑的紫衣女子扶著客棧的梯手緩步走下,來到櫃台前,輕輕敲了敲趴在那裏打盹的掌櫃,“老板,醒一醒。”
“啊,茹姑娘,您是要點什麼?”老板揉了揉眼,認出她是城池淪陷前半個月投宿在統萬城裏的客人。
“八籠包子。”她的嗓音微有幾分沙啞,不似尋常女兒家嬌柔。
老板愣了愣,“姑娘,你一個人吃得了八籠?”
“還有我啊!”從那少女身後又露出一個稚氣十足的女孩,“我和我的丫鬟,兩個吃啊。”
“兩位也吃不下八籠吧。”掌櫃的咽了口口水。
“哎呀,你看不起咱們主仆不是!”那自稱主子的女孩生氣地瞪起眼,“這麼小的包子,餡沒幾口,不夠我倆塞牙縫的,有什麼吃不下?快點上包子,再廢話,我就拆了你客棧的招牌——”
掌櫃的趕緊賠笑:“別、別啊,城裏的情況您也清楚,一下子來了好多魏兵,許多客棧、飯鋪的廚子都給官家調去大灶,小店也不例外,一時人手忙不過來,得候上片刻的工夫,才能送上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