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僅僅是因為愛而不得?
可是那關肅王何事?關戰平穀何事?關二十萬蒼龍軍何事?他到底有什麼理由把救他養他的肅王置於死地,讓二十萬跟他浴血奮戰過的戰友埋葬雪嶺?
※
“你們真以為在戰青巒心裏,肅王對他是恩重如山?”
秋水苑,最後一抹霞光隱沒,殘花在夜風裏凋落,趙霽負手立於石桌前,語氣淡漠。
居雲岫寒著心。
“當年冀州水災,流民十萬,他家人盡數餓死,是我父親救他,養他,帶他到軍中曆練,給他家,給他前程,這不算恩重如山,什麼算?”
“這是常人的想法,這世上還有一類人,是不會這樣想的。”
趙霽望著牆外濃黑的夜,回憶自己認識的戰青巒。
“肅王的確給了他一個所謂的家,可是肅王沒有給他能跟這個家平起平坐的尊嚴,一聲‘青巒公子’聽著好聽,在長安貴人耳中不過是隻家犬的賤名,你自幼在長安長大,那些皇親貴胄私底下是如何議論貴府上這四位公子的,你應該有所耳聞。”
居雲岫目光凝在夜色裏,泛著冷光,她是聽過,那些眼高於頂,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王孫貴戚聚在一起,笑著說:“今日又碰到了肅王府裏的一條狗。”
“哪條狗?”
“還能是哪條,最會搖尾巴、吐舌頭的那一條。”
“那一條呀,人家不是自封了‘小狼王’嗎?”
“哈哈哈,小狼王?這條狗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啊!”
“……”
“戰青巒在平民百姓麵前是人,是人上人,可在長安這個貴人圈裏就是條狗,看家護院的狗。”
居雲岫冷然道:“沒有父親,他連狗都做不了。”
趙霽道:“他想的或許是,沒有令尊,他便不必承受這做狗的屈辱。”
居雲岫眉頭緊蹙。
趙霽道:“再說前程吧。居鬆關、戰長林長大以前,肅王確實器重他,蒼龍軍麾下十八虎將,他以養子的身份躋身其中一席,也曾在軍中顯耀一時,可自從居鬆關開始領兵,尤其是戰長林累次立功以後,肅王的眼裏可還有過他這個大郎?沙場點將時,還有幾次點到過他的大名?居鬆關是世子,可以不比,那戰長林呢?雲麾將軍這個位置他盯了多少年,肅王不是不知道,可他轉手就把這個位置給了戰長林。”
居雲岫道:“那是戰長林自己用功名掙來的。”
趙霽道:“掙功名的機會是肅王給的,這機會肅王也可以給他,可是肅王沒有給。”
居雲岫眼裏寫著愕然與鄙夷,趙霽神色不動,道:“最後說說戰石溪。”
戰石溪,是戰青巒對肅王府殘留的最後一點溫情。
“早在居鬆關向戰石溪坦白愛意前,戰青巒就跟肅王求娶過戰石溪,肅王沒有同意。後來居鬆關費盡心思把戰石溪安排在自己身邊,近水樓台先得月,戰石溪果然愛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戰青巒的示愛。
“肅王是要跟其他三王爭奪皇位的人,居鬆關作為世子,不可能娶一個沒有士族支撐的孤女,戰青巒想著這門親事肅王肯定也不會同意,說服自己再多等些時日,等戰石溪、居鬆關二人知難而退。後來,戰長林想要求娶你,在一次慶功宴上說漏嘴,肅王隻是大笑,叫戰長林自己去求,他沒有拒絕。不拒絕,就是默認;默認,就是同意。最後,戰長林成功娶你為妻,出征雪嶺前夜,肅王承諾凱旋後給居鬆關、戰石溪置辦婚禮。”
秋夜凜凜,趙霽聲音擲地有聲:“同樣是養子,他求娶的不過是跟自己出身一樣的戰石溪,肅王不允,可戰長林要求娶你,肅王卻沒有二話。長樂,你跟戰長林都是被偏愛的人,自然不會明白戰青巒心裏的仇恨,所謂的恩重如山,不過是你們的一廂情願,在他眼裏,肅王根本沒有給他一切,而是奪走了他的一切,尊嚴,功名,戀人。”
庭院古樹在風裏嘩然作響,天幕已徹底被夜色潑黑,居雲岫望著遠方無垠的黑夜,咽下杯中烈酒。
“大恩即大仇。”
一杯飲盡,居雲岫扔掉空杯,起身離開。
風仍在吹,滿庭裏落葉飄飛。
※
戰長林從肅王府裏出來時,已快亥時,府邸裏外都沒有燈,長街上黑漆漆的,就隻一輛掛著燈籠的馬車停在大門外。
副將等候在馬車上,懸著心,生怕戰長林今夜睹物思人,徹底不肯出來,聽到開門聲時,激動得從馬車上一躍而下。
“副帥!”
戰長林伸手戴上麵具,徑自上車,散發的冷氣比來時更重。副將想到他一連數日被“武安侯”拒之門外的事,又一想這府裏的回憶,黯然無言。
他必然是又想到那些難過的事了。
戰長林到底沒有在宮外置辦房產,帶回恪兒後,仍舊住宿在承慶殿。
回到殿裏時,已是亥時二刻,戰長林摘
恪兒蜷成一小團睡在最裏麵,小嘴翕張著呼吸,戰長林蹙眉,伸手一摸他臉頰,果然有沒幹完的淚痕在。
他又在入睡時偷偷哭了,哭到鼻塞,這才要用嘴巴呼吸。
戰長林心裏發疼,起身往外,吩咐侍女送來一盆熱水,用帕子浸水擰幹後,上床給恪兒擦臉。
恪兒從混沌的夢境裏醒過來。
“鼻涕擤了。”
殿裏沒點多少燈,幽微光線裏,耳畔落下熟悉的聲音,恪兒甕聲:“戰長林……”
“嗯,我在。”這次的聲音溫柔了一些,戰長林用熱乎乎的帕子包住他鼻頭,“快擤。”
恪兒聽話,乖乖地擤了。
擦洗完,恪兒抱著被褥坐在床上,已失去睡意。
戰長林吩咐侍女拿走盆帕,重新上床來,抱著恪兒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