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走了,該進來的還沒進來,她一直繃緊的神經突然便鬆懈了下來。
茫然走到石桌邊,看著上麵被摔成碎塊的血玉,手心突然傳來一陣陣刺痛,她將負在背後的手拿到眼下。原來破了的竹簫如此銳利,竟然將她的手掌割得血肉模糊,那一滴滴刺目的鮮紅染紅了碧綠的簫身,浸入裂隙中去,再順著簫管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靴麵上,除了使靴子的黑色加深一些,並不能看出太大的區別。
她想不到和他的再次見麵,會是這樣的情景。他看她的眼神,是她從來沒想到過的。因為以往的他,無論在什麼場合,都絕不會將怒氣表現得如此明顯。
將竹簫放在桌上,她從懷中掏出手帕,然後將血玉的碎塊一片一片拈起。
其實這也並不奇怪,畢竟自己惹的那個人是他所在意的。想到他為了另一個女子毫不留情地攻向自己,想到他親手將這支他送給她的簫擊破,想到他對別人同樣的溫柔憐愛,燕九眼睛突然酸澀不堪,一滴滴溫熱的水珠便這樣滴落在撿玉的手背上。
水霧蒙住了眼,她輕咬下唇,抬起手背胡亂地蹭了兩下,不想卻越蹭水液越多,到得最後終於控製不住,索性蹲在桌前號啕大哭起來,委屈得像一個被搶了心愛玩具的孩子。
“姐姐,你手出血了,痛得厲害嗎?”正在燕九哭得收不住聲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下一刻,她受傷的手已被抓起。
燕九抬起紅腫的眼,看到先前在院中掛彩緞的那個小丫環正蹲在自己麵前,小心翼翼地用手絹為她包紮仍在冒血的手。看著小孩子認真專注的神情,她突然有些怔忡。
“好了。姐姐,這兩天可不能沾水哦。”係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小孩子抬起頭來,一臉大功告成的欣慰,叮囑的神態像極了一個小大人。
想到自己之前的失態,燕九突然害羞起來,垂下眼輕輕地道:“謝謝你!”原本痛得像是要裂開的心因小孩關切的目光和話語而似乎變得好了許多。
她的眼睫上仍然掛著水珠,安靜的時候還會不時地抽噎一下,小孩卻一點也沒取笑的意思,“不用客氣,姐姐下次可要小心了,別再把自己傷到……”她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遠處傳來了喊聲。
“茵茵,快走了,還有好多事沒做完呢。”
“哎,就來。”小丫環看了那邊一眼,趕緊站起身,臨走前嘻嘻地笑道:“姐姐不要不好意思,茵茵也怕疼,摔跟頭都會哭。”說完,她便跑開了,那身姿像小鳥一樣輕盈。
茵茵。燕九看了眼被包得很好看的手,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她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一直待她極好的人會變得如此殘酷無情,而一個陌生的小孩子卻毫不吝嗇地關心她。
想到那個人,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石桌上。即使是仰望的角度,依然能看到那管浸血的簫靜靜地躺在那裏。那是他親手做的東西,他毀時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隻是從這一點,她已然知道自己曾想問他的問題的答案。
既然是這樣,能不能就這樣放下呢?她問自己,撐起身,卻因蹲的時間太久而腿麻得差點摔倒,扶著石桌才勉強站穩。
能放下就好了。她想。喜歡上那個人,一直都沒感覺到過希望,而現在甚至覺得是無望的。
腿上的麻木漸散,她鬆開撐著石桌的手,繼續將桌上剩下的碎玉拈起。
如果說以前的他讓她喜歡,是因為那讓人心動的溫柔。那麼現在的他,又有什麼可以讓她眷念的呢?這樣善變的他,會有真心嗎?就算有,她又憑什麼能得到的?不自覺,燕九又輕輕咬住了下唇,心中質問著自己,手上卻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碎玉。一塊一塊地拚在一起,然後慢慢地,看著那個幽字再次出現在眼前,雖然少了一個角,但仍如同初見時讓她心跳速度增快。
不喜歡成嗎?現在開始,不再喜歡他,好吧?手指輕輕地撫過那個刻工拙劣,卻不失張狂的字,她一遍又一遍地問。
他不稀罕的。扁貝般的齒陷進柔嫩的唇瓣裏,燕九用手帕將碎玉層層包好,然後揣入懷中,拿起破簫,步子略顯急促地走回了房裏。
就在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的眼淚再次滴落。
她從來沒想到,十四歲後便再沒哭過的她會因為他數度落淚,原來自己不是不會哭的,原來喜歡上一個人,會這樣痛苦。
如果能不喜歡他,就好了。
這一夜,燕九眼睛雖然痛得不想睜開,腦子卻清醒得不得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浮起與陰九幽相處的點點滴滴,每當想起他說他喜歡她的時候,就會無端重憶起白日的一幕,然後痛得不敢再想下去。
實在難受,便坐了起來,來到院子中。此時正值八月上旬,天空中半輪弦月掛著,清華悄灑,夜風中隱隱有桂香浮動。
燕九靠著廊柱而立,幾次將簫放至唇邊,卻又放下。那簫,已經不能再吹了。
陰九幽的那一掌隻是讓她心血沸騰,並沒造成內傷,顯然手下大大地留了情。她知道他不想她死,卻無關愛恨。
咬咬下唇,她仰頭看向天上的彎月。突然覺得,那個人還是隔著遠遠地喜歡比較好,不能近了,否則便會像優曇羅花一樣致命。隻是看到那樣的美麗,那樣溫柔專注的目光,凡是女子都會無法控製地撲上去吧,即便明知那是一團可讓人焚滅的烈焰。
搖了搖頭,她笑自己的傻氣。如果再一直這樣想下去,隻怕會越來越想念,想念看著他的感覺,想念他那樣的溫柔,然後會如同其他被他拋棄的女子一樣不顧自尊地去乞求他一點點的憐愛。所以,還是不要再想的好。
緩步走入院中,然後在石桌邊坐下,在白日的影像浮起前,強自壓下。
夜風很清。這樣的夜色,讓她想起在九合樓的夜晚,她整夜整夜地吹簫,三姐姐則坐在屋頂整夜整夜地聽,彼此卻不會說上一句話。那個時候的三姐姐,心中定然和她現在一般苦吧。愛而不得,棄之不能,當她曾經是局外人的時候,隻會覺得可笑可憐,像這樣的男人有什麼值得喜歡的,一腳踢開就好。但是,如今她方知……
不自覺,燕九將簫再次放至唇邊。
無聲的旋律在秋夜中回蕩,她半闔上眼,手指輕按,如同素日吹簫時的樣子。是一曲《月回還》,曲子是輕緩低沉的,適合在深秋的夜中吹。那幾個月,她一直反複吹的便是這首曲子。三姐喜歡,她也喜歡。因為這曲子,聽著就算痛到極處,也不會讓人掉淚。女兒樓的人,是不應該像她那樣窩囊的。她以前其實也不會這樣……
“沒想到九姑娘還有如此雅興。”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在她背後響起,帶著冷冷的嘲諷。
燕九仍保持吹簫的姿勢,沒有動,更不會回應。在人進入院子的時候,她就知道,隻是不想理會。
那人走到她麵前,一撩衣擺在石桌對麵坐下。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容貌極英俊,也穿著一身華麗的紅衣,隻是頭發高高地束成英雄髻。按理說,這人的五官比陰極皇好看許多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燕九看到他也穿著紅衣就覺得無比的討厭。雖然她明知陰極皇朝的人,衣飾大多豔麗無比,而敢穿紅衣的,地位定然也是極高。
垂下眼,她不再理會此人。
“如此良夜,九姑娘卻坐在此處把玩一管破簫,是孤枕難眠,還是因為在想念那個不知在哪個女人懷中的負心人?”男人的話字字如針,直刺別人的痛處,很顯然是來挑釁的。
燕九放下簫,直到此時才正眼看向他。
“與你何幹?”她淡淡問,並不顯露出任何怒氣以及傷痛。
男人笑了笑,身體微微前傾,眸中透出一抹利光,“九姑娘被誰拋棄自然與在下無關。不過,如果說九姑娘想得到這個男人,又或者毀掉他,在下倒是很樂意伸手助上姑娘一助。”
燕九心中一震,眼睛卻定定地看著對麵的男人,不顯露出絲毫神色波動。
男人並不急著催她,隻是溫和地笑著,讓人摸不透他的真實意圖。良久,燕九移開目光,看著一樹花影,幽幽道:“心不在此,要來何用?閣下請吧。”她下逐客令,對於他的提議並不心動。對於她來說,喜歡一定要發自真心,如果是耍手段或者強迫得來的,就算要來也是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