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詞典(1 / 1)

【一本詞典】

我有一本《新華詞典》,大32開,磚頭一般厚,墨綠色封麵,一直伴在我身邊。是別人送我的,但我一直不知道送我的人是誰。

1990年,我在一家棉站做檢驗員,工資很低,又因當地棉花生產形勢不好,工資時發時不發。秋天家裏翻蓋房子,冬天我結婚,欠下外債三四千,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個天文數字。父母耕作農事,且年事已高,家裏沒有別的進項,隻有依靠我和妻子的工資了。我們方方麵麵都省著花錢,記最清的是我和妻子舍不得買成褲,扯一塊布頭,一剪兩條褲,做後才是一條成品褲的價錢。我們金攢銀攢,每攢夠一個整數,就趕緊還一家債。我在小本上劃去這一家的名字,心裏便會一聲輕噓。

棉站的人知道我緊張,湊份子下酒館一類的事盡量不拉我參加,碰見了,也不讓我掏錢。好心人是多數的,隻有少數的人喜歡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一次,一個要嫁人的女工來找我,問:“聽說你要賣家具?”我立時惱了,問她:“我剛結婚怎麼會賣家具?你是聽誰說的?”女工說是“誰誰”說的。“誰誰”是棉站一個長舌婦,我與她無冤無仇,不知她為何要散布怪話。

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心情因此而久久不能明媚。憂鬱的性格使我與文學結緣,我把自己關在小屋裏拚命寫作,夢裏日裏叩打著繆斯之門。那時我很想有一本工具書,借以更正錯別字,查閱一些詞義。《辭源》和《辭海》想都不敢想,倒是每次去縣城逛書店,對那十幾塊錢一本的《新華詞典》“垂涎三尺”,一般的詞彙裏邊都有注釋,比《新華字典》方便多了。可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心想,等以後手頭寬鬆了再說吧。

有一天清早,起床後打開門,窗台上赫然放著一本嶄新的《新華詞典》!我好一陣驚喜,懷疑自己在夢裏。我的心情隨著那天早上的太陽明朗起來,從那時起,我聽見自己心底的笑聲了。我開始以無比健康的心態投入生活勤奮寫作,《考中專》、《羊肉燴麵》、《小玉》洋溢著真情,相繼發表。因為文學,我被當做人才調到上級部門,後來又到棉站掛職鍛煉,這是我想都沒敢想過的事。人呀,在生活的天空暗淡的時候,是需要火光迸射的,哪怕一星一點。這本《新華詞典》,便是我人生緊要處的火花。可是,是誰送我的呢?

我猜了很多人,又一一否定,因為我的心事,從沒給第二個人說過,沒有人知道我想擁有一本《新華詞典》。到底是誰呢?帶著這個美好的謎,我走過了幾多春夏秋冬。其間搬過幾回家,每次都心肝寶貝一樣把詞典帶在身邊。

1998年,我出了一本小說集,地區電視台、報社對我作了專題報道,我的名氣一下子大了起來。不少文學青年環繞我左右,“老師”長“老師”短地求教。不經意間,我走進了一個文學女孩的玫瑰陷阱,一時不能自拔。我甚至愚蠢地提出了離婚,妻子卻一點兒也不驚慌,隻一句話,就讓我又乖乖回到她的身邊。她說:“敢!不是給你買詞典的時候啦?”

我好糊塗,那時竟然把妻子排除在外。要知道雖然沒有向她吐露過想擁有一本《新華詞典》的心聲,但,愛到極點,心心相通——她不但想到了,而且根據我的個性安排了一次火花的迸射。如此洞悉我的心思,世上哪有第二?不與這樣的人廝寧終生,我又作何解釋?叩問自己,我慚愧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