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爺看在都是本家的麵子上,就劃拉了一筆,從堆積如山的糧倉裏,拿出發黴的陳年雜糧,這一家六口的命算是勉強保住了。”
“楊鐵餓啊,餓的抓心撓肺的,但是他不敢吭,因為都餓,他們這村裏,年年都有餓死人的。”
朱祁鈺說到這裏暫停了一下,因為楊鐵要去迎親了。
而此時的鬆江府尹陳宗卿,臉色漲紅像塊豬肝,他的手抖的厲害。
一是氣的,二是恨自己,三是迷茫。
陳宗卿,已經是大明朝少有的真正清流,不貪不腐,勤勤懇懇做事,在鬆江府內有陳青天的美譽,有一次有百姓告狀,陳宗卿穿著一隻鞋子上的堂,他自己都沒發現。
陳宗卿,當得起陳青天的美稱。
可即便是如此,這個世道依舊在滴著血,就在鬆江府。
陳宗卿感覺到了陣陣的無力。
風吹動著老槐樹的樹葉,沙沙作響。
朱祁鈺手裏握著馬鞭,語氣裏帶著一些波瀾和若有若無的怒氣繼續說道:“楊鐵十三歲的時候,楊老爹死了,在田裏幹活的時候,倒了,這一倒便再沒起來。”
“大哥楊金就去楊老爺家裏借錢,想把父親給葬了,入土為安。”
“要不說高昌的大地主楊老爺,是個大善人咧,要不說窮生惡計,富生良心呢。”
“這錢,楊大善人,就真的借了,大善人看不得這等受苦的場麵啊。”
“隻不過楊金還不起了。”
“從楊金的爺爺輩兒算起,楊鐵他們一家一直在斷斷續續欠楊老爺家裏錢,人死債不爛,父債子還。”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楊金、楊銀被賣到了不知道哪裏的工坊做了包身工,楊春和楊夏,被賣到了鬆江府舊院做了娼妓。”
“一家六口,就剩下了楊鐵一人。”
“楊鐵再沒見過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
陳宗卿最先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來,憤怒無比的說道:“啊!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啊!”
陳宗卿作為正經的進士,此時此刻的他眼裏甚至帶著淚。
他詞窮了,他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去發泄自己的情緒,他隻感覺自己被怒火給點著了一樣。
他整日裏被鬆江府的百姓們稱呼為青天大老爺,他勤勤懇懇,自然也擔起了這樣的稱呼,收到萬民傘的時候,他雖然看似波瀾不驚,但也是歡喜的。
而此刻,他隻有惱羞成怒!
什麼青天大老爺!什麼萬民傘!什麼父母官!
都是狗屁!
朱祁鈺伸手示意陳宗卿坐下,緊緊握著手中的馬鞭,用力的盯著楊鐵家那破敗無比的土坯房,繼續說道:“楊鐵十五了,這該娶媳婦了,楊鐵爹沒了,哥哥、姐姐也被賣了。”
“楊鐵就去楊老爺家裏借錢,楊老爺又借了。”
“要不說,楊老爺就是大善人呢?這不,楊鐵今天就去娶親了。”
楊鐵黝黑的臉出現在了村口,他就去鄰村迎親,自然沒幾步路的距離,姑娘穿著一身褪色但是沒有補丁的衣服,蓋著一個紅蓋頭。
楊鐵顯然頗為興奮,臉上居然有一絲的紅暈。
朱祁鈺看著村口的熱鬧說道:“楊鐵能娶親,還是因為和高昌楊老爺家是本家,楊老爺肯借錢。”
“這娶親要大約二十二枚銀錢的三媒六聘,楊鐵一個莊稼漢,哪裏能湊得出這麼多的錢來?”
“要不說,楊老爺是大善人呢?”
窮不過三代,因為壓根沒有第四代。
陳宗卿兩拳緊握,他整個人都在顫抖著,他已經快要瘋了。
這個時候,一夥穿著棉布短衫的人出現在了村頭,四個壯漢抬著一頂竹轎,竹轎上有個幹癟的年輕人。
朱祁鈺要來這海潮村,自然是了解清楚了,能在這鄉間地頭擺出這種排場,自然隻有楊大善人的兒子了。
他看著那幹癟的身影說道:“那是楊大善人的兒子,楊小善人。”
“這小善人,染上了福祿三寶,福祿三寶,享之,福祿不斷,所以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楊鐵似乎沒想到楊小善人也能來,趕忙迎了過去,還把楊小善人給扶下了轎攆。
楊鐵此時紅光滿麵,仿佛楊小善人來參加他的婚禮,就是天大的臉麵。
酒席開始了。
楊小善人眼神不大好,眯著眼看著老槐樹下的眾人,看到了眾人的穿衣打扮,就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也就沒有招惹,在一聲聲的恭維中,楊小善人入了席。
這楊鐵給了聘禮就已經把錢花完了,也就擺了三桌的酒席,粗茶淡飯,但楊鐵顯然很高興,喝著酒糟,臉上都是歡喜雀躍。
這楊小善人顯然心思不再酒席上,也不吃席,眼神一直往屋裏瞟,沒過多久,街坊鄰居們都散了,這也到了入洞房的時候。
楊小善人臉上興奮無比,帶著四個壯碩的轎夫,就衝進了這新房之內,楊鐵也趕忙進去。
“鬧新房了。”楊小善人提著褲管,彎著腰,像隻鴨子一樣的跑進了正房裏。
朱祁鈺站起身來,向著院落裏走去,還沒近前,就聽到了一陣陣不堪入耳的嬉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