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小和尚雖然見識不多,也知道人魚是一種極其美麗的傳說,在大海裏生活,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則是魚尾……小和尚看著眼前的燭,由燭煙形成的她上半身是人形,而下半身則由蜿蜒而上的燭煙形成。
“燭,你原來是人魚嗎?”
燭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美豔動人地微微一笑,“小和尚,把這根燭滅掉吧,這樣我就能永遠解脫了!我要去搗毀秦始皇的墓。秦始皇想要長生不老,但是人生隻不過在數十年之間,他又何必讓那麼許多人陪葬?”小和尚的頭仰得有些酸麻,他幾乎要被她的笑容所蠱惑,卻一眼看到了在她身旁的伽藍神像。
“小和尚,很簡單的,隻要你對著這根蠟燭吹一口氣。”燭迫不及待地飄下來,整個虛幻的身體繞著小和尚。從他的左耳飄到右耳,來回地低聲勸誘著。
小和尚眼見著她驚心動魄的美貌就在他眼前來回飄蕩,連忙閉上了眼睛。為了不讓她悅耳動聽的聲音動搖他的心,小和尚開始喃喃自語地念起《金剛經》。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燭飄蕩的身影滯了一下,“小和尚,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聲色皆有相,有形有象皆為魔,如果一個人用色相引誘我,低聲下氣的來求我,是一個人走了旁門左道,不可見到如來真佛的。”
燭撲哧一聲笑出來,笑聲清脆動人,“笨和尚,平常都是誰教你誦經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告訴你不能執著以相貌、聲音去尋佛的心,否則就入了邪道,不能見如來。”
小和尚半信半疑地聽著,他隻是個守夜的小和尚,方丈說他慧根不高,也就沒有教他經文的意思。他隻不過聽師兄們念得多了,會一些粗淺的經句,都一知半解。
燭繞到小和尚的麵前,看著他閉著的眼簾下眼球亂動,不由得好笑道:“《金剛經》裏還有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世間的一切皆是生生滅滅,皆是虛幻的虛相,每個人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即本來麵目。所以要修回本來麵目才是正道。”
小和尚呆著思索了半晌,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燭就坐在他的對麵,渾身飄散著絲絲燭煙,燭煙散發出淡淡的香氣,蜿蜒向上,盤旋回轉,纏纏綿綿。清晨的縷縷光透過她的身影,直直地照射在地磚之上。
什麼叫虛相?這便是虛相。燭見小和尚隻是呆呆地看著她,不悅地撇撇嘴,“果然是著相之人嗎?如你所願!”說罷,她化作一團青白色的燭煙,重新幻化成另一個相貌。
華纓垂髻,黑須紅臉,圓領寬大深綠袍。和大殿上的伽藍神像一模一樣。“怎麼樣?小和尚?我就是伽藍菩薩,我不缺你那一根香燭的供奉,去吹了吧!”燭幻化的伽藍菩薩連說話都粗聲粗氣,在大殿中還有著微微回響。
小和尚直視著麵前的伽藍幻像,半晌才眨眨眼,雙手胸前合十,緩緩地誦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許久許久之後,一個嗔怒的嬌叱聲在殿內爆發:“木魚腦袋!”
從這以後,小和尚的生活開始變得多姿多彩起來。他其實是一個普通的小和尚,生活的範圍還是在伽藍神殿,作息時間也和原來一樣。
隻是,他的身邊,多了一個燭煙化成的女人。雖然,她所求的,隻不過是讓他吹滅他點上的那根蠟燭,但是他無法答應。他對自己說,
這是因為她是廟裏的最後一根燭。
這最後一根蠟燭,靜靜地在神殿中燃燒,沒有人關注這根蠟燭為何從來沒有減短過,為何永遠都是那麼長。
他們關注的是伽藍神像,是佛經,或者,是明天是否還能化到緣來果腹。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這是燭最愛問的一個問題,也是她每次出現之後,必問的問題。
“大概,在幾十年之間。”小和尚總是這麼回答她。
燭聽了,便閉上嘴。不過也隻能維持半天安靜,便開始磨他把蠟燭吹掉。
小和尚有一次還真的被她說動了。可是當他剛要開始和方丈說,就發現方丈在為吃什麼而發愁。
他開不了口。生不逢時啊!各地的起義軍越來越多,大家都不耕種了,也沒有糧食。沒有糧食,就更要起義。
“哼!所有朝代的更替都需要戰爭,但是戰爭史需要老百姓來承擔的。”燭如此抱怨道。
小和尚靜靜地聽著,在心中默念了兩遍,似懂非懂。
他確實是不懂。但是有幾個師兄卻待不下去了,扔下佛經,還俗去加入了起義軍。
“小和尚,你怎麼不跟著一起去?”燭問道。
小和尚仰著頭,他習慣總是仰著頭看她,一開始脖子會比較酸,但是在不知不覺中,他的脖子也習慣了這個動作。“我不去,我的任務
是不能讓伽藍神像麵前的香火斷了。”小和尚回答道。
“木魚腦袋,你就是去了,我也不會滅的。唉,不行不行,萬一你這個笨和尚死在戰場上,我豈不是永遠都無法解脫?你還是留在這裏
的好。”燭來來回回地抱怨著。既不爽小和尚沒有遠大目標,又怕他真的去參加起義軍。
小和尚默默地咬著手中發硬的饃饃,覺得她好吵。
又好可愛。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燭每天還在問著這個問題。也許,在飲食之間。小和尚看著碗中減少的食物,有感而發道。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燭每天還在問著這個問題。
“也許,在飲食之間。”小和尚看著碗中減少的食物,有感而發道。燭聽了之後,沉默的時間比以前長上了許多。
廟裏走的人多,剃度進來的人更多。很多人走投無路,就剃度當了和尚。方丈慈悲為懷,紛紛收容在寺內,雖然還是吃不飽,但是寺內大家自己種的地開始有了收成,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小和尚一下子多了許多師弟。但他的職責還是在伽藍神殿守夜,他本就是一個容易讓人遺忘的人,但是師弟們都知道他。因為如果白天他不睡覺的時候,他總是會坐在香案前,虔誠地看著伽藍神像。一看,就是好久。沒有人知道,他其實看的,是在伽藍神像上麵的她。
廟裏經常有祈求伽藍神保佑的香客,隻是很少有深夜來拜的。某天夜裏,小和尚正對著燭發呆,不知道身畔什麼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這人一身黑衣,樣貌像籠罩在虛幻中一般,怎麼都看不清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身黑衣上繡著兩條深紅色的龍,雙領上秀著兩隻朱雀。龍首繡在右手的袖口,龍神蜿蜒盤踞在他的右臂之上,龍尾正好是繡在右肩。
小和尚本來不應該盯著人家不放,但是這條龍確實繡得栩栩如生,讓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這麼一眼,小和尚才發現,這位香客並不是盯著伽藍神像,而是一直看著放在香案上的香燭。
“這根香燭不錯。”低沉的聲音忽然傳來。
小和尚的眼皮抖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燭現在並沒有出來,這根香燭看上去就隻是普通的香燭。他為什麼要誇這麼普通的一根香燭?
“小和尚,如果你不想要它了,可以把它轉手給我。”這個男人自顧自地說,“別擔心怎麼找我,哪天你不想要她了,我自會出現。”然後他反複地說著香燭很不錯地走了。小和尚追了出去,敞開的廟門外空無一人。男人來去無蹤,小和尚幾乎以為自己看到的是鬼神。他連續許久都沒睡好覺,每天每天都看著香案上的香燭,生怕她不見了。
小和尚突然成了眾師弟崇拜的偶像。他不知道他們問的佛經是怎麼回事,反而被師弟們當成是高深莫測的禪語。他不知道怎麼解釋,他還是隻喜歡和燭說話。
雖然他和燭說話,燭三句都離不開勸他吹滅蠟燭這句,但是他還是喜歡。
一天晚上,他被幾個師弟纏著講佛經,一直纏到入夜,都還沒有結束的意思。師弟們知道他的職責是看守神殿,有一個叫重八的師弟自告奮勇地替他去了。
小和尚想阻止,卻又找不到理由。他怕別人看到燭,也怕燭是他幻想出來的,他怕這一切隻不過是一個夢。複雜的心理,讓他根本開不了口。他被熱情的師弟們纏著聊佛經聊了一個晚上。其實都是他們在說,他在聽。
準確的說,他也沒在聽,全部心神,都已經不在這裏。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就立刻跑到伽藍神殿,卻發現方丈在嚴厲地訓斥著昨晚替他值夜的重八師弟。
小和尚一驚,以為是方丈發現了他的燭。但事情比他想象得更嚴重。昨夜重八師弟在值夜的時候,睡著了。
老鼠吧香燭啃了一個缺口,在底部。
小和尚心痛得幾乎要死掉。重八師弟被方丈當眾訓斥,小和尚卻恨不得他訓的是自己。重八師弟在晚上偷偷地用掃帚打伽藍神像,說伽藍神連自己麵前的東西都管不住,還怎麼管殿宇,怎麼管天下?重八師弟不知道在哪裏找來一支筆,在伽藍神像背後寫上“發配三千裏”。
小和尚都看到了。但是他卻沒有出聲阻止。因為那天以後,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雖然小和尚再也沒有見過燭。但是這根蠟燭還是一如既往地燃燒著。一份都沒有減少。
小和尚吧老鼠咬的缺口轉向了背麵,用以前蠟燭燃燒過的蠟淚填補了這個缺口,看上去就像嶄新的蠟燭一樣。沒有人發現這根垃圾仍是原來那根。燭沒有出現,小和尚卻還是夜夜守著神殿,夜夜看著香燭。
終於在一天晚上,燭重新出現在他的麵前,美貌依舊,豔麗逼人。隻不過,她左手的袖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咬掉了半截,代替她袖子的,是一層極醜的紅色蠟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