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長相思(1 / 3)

遂古之初,而今萬世,天下山川,當以天山為首,雲叢高聳,雄踞西北,以分雪域蠻夷。自天山而下,向東蜿蜒出兩條江河,橫亙整個九州大陸,一條名為潁川,另一條便是楚水。

“楚水之畔,重巒疊嶂,風光俊秀。巴山之鄰,中禹之界,群山環宇,楚水急湍,中有小山,名之矢吾。其間沃野千裏,修竹茂林,避之以幽地,居之以桃源。矢吾之巔,映月之央,孤影寒而奇石立,其形如碑,其質如玉,其鈞如葉,其契如蟲。天之影不存,地之極無分,亙古如是。”

在《九州山川誌》中對矢吾山有過這麼一段記載。其所言是否屬實,恐難以考證,畢竟大多數與矢吾山相關的,不過是民間巷裏口耳相傳的傳說罷了。真正見過矢吾山的,怕是隻有那位書寫《九州山川誌》的奇人。亦或是居住在矢吾山下的那一戶人家。

映月湖倒映著月光,澄澈皎潔,但清風掠影,卻略顯幾分幽冷。

遠遠一看,那塊碑狀的奇石就立在湖水中央,定睛細觀,方知它竟是懸浮於水麵之上的,倒是一奇觀。奇石表麵有符號,形似蝌蚪,又恍若某種不為人知的文字。究竟是渾然天成,還是刻意為之呢?

不知矣!

清風帶起層層漣漪,皺了月影,涼了衣裳。

他站在映月湖邊,清風吹起他淩亂的長發。

“這裏,真的能夠找到答案嗎?”他喃喃自語。月影之下,他踏著起伏的漣漪,一步一步走向那湖心的奇石。

矢吾山麓腳下,距大江楚水還有三四裏的腳程,一條小溪流自矢吾山上蜿蜒而下,彙入楚水。由於矢吾山人煙稀少,還未有人為這小溪流取上一二名字,但其溪水澄澈,低頭可見水底魚石,冰涼凜冽,如寒泉之湧。尚且便稱它為“清溪”吧!

有一孩童,七八年歲,挽著粗布褲腳,赤足站在清溪溪水內,不顧泥沙碎石,也不管溪水冰涼。

他半弓著幼小的身軀,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著溪水之底,雙手微張,悄悄向水麵探去。

“小魚兒,要乖乖的哦!”

孩童的聲音稚嫩非常,如出穀的黃鶯。

水中的魚兒尚不知一雙“小魔爪”正在悄悄伸向自己,仍沉浸在水底之樂,怡然不動。

孩童的“小虎爪”猛然撲向水裏。

水花激蕩,濺得他滿身都是,褲管衣袖還有胸前的補丁,都可以看到一塊又一塊大大小小的水漬,就連圓潤的雙頰也有水珠悄然滑落。

那孩子才不在乎這些,他捧起雙手,清涼的溪水順著指間的縫隙流下。“滴答滴答”泛起一圈圈漣漪。

他滿心歡喜,慢慢打開緊閉的雙手,然而裏麵卻空空如也。不免有幾分失望。再看看溪水之下,那條魚兒正搖晃著尾巴,歡脫地在水中遊來遊去,好似在享受著劫後餘生的雀躍,紅色的鱗片中閃著一縷金色光澤。

“哼,又讓它逃掉了!”那孩子噘著小嘴,嘟囔道。

紅色小鯉魚搖擺著尾巴,遊走了。

這紅色小鯉魚是他半年前偶然間發現的。清溪溪水凜冽,其中不乏魚類,更不乏鯉魚,但如它這般特殊的紅色鯉魚,整個矢吾山也隻見過這一條。孩童嘛,皆有好奇之心,總想將那紅色小鯉魚捉來看看。可這半年以來,他已試過無數次,每次都是興高采烈的來,然後失望的回去。

小鯉魚似有靈性,對那孩童也不厭煩,反而以此為樂,每天都在清溪裏遊來遊去,故意在那孩子眼前晃悠,逗弄於他,樂此不疲。

想來,那孩童也樂在其中吧!

炊煙穿過茅草屋頂,嫋嫋升起,與山間霧氣水乳交融,於林間彌漫,隨清溪而流。

婦人站在竹籬外,衝著清溪裏的孩童大聲喊到:“阿大,回家吃飯了!”

“知道啦——”那孩童回道。

笑容在阿大臉色洋溢。他踩著溪水底的石頭,小心翼翼,走上淺岸,而後邁著白嫩的小腳丫,歡聲笑語地跑向家門。

清溪水麵,細流如絹。

小鯉魚悄悄探出頭,看著孩童的身影漸行漸遠。

他們的世界便是如此簡單。不在乎寒暑更替,不顧及葉落花開,隻有此時之樂趣,最是唯一。

阿大的爹爹剛剛從山上砍柴回來,放下柴刀,卸下肩上的木柴,擦拭著額間又生出的汗珠,長長舒了一口氣。

阿大跑到爹爹身邊,抱住他的大腿。

看著又長高的小家夥兒,他笑了,揉了揉阿大的小腦袋。

阿大的娘親將野菜粥端上石桌。

老槐樹下,一家人相對而坐,其樂融融。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這矢吾山上雲氣流轉,花開枯榮,時間在清溪水中逝去,如楚水之不竭。一晃便是兩年。

這一日,矢吾山迎來一位客人。

他牽著一頭灰褐毛驢,駐足清溪岸邊,觀望著清溪之水從他眼前緩緩流過。

一身青烏長袍在和煦的春風中飄曳,似楚水之波瀾。歲月為他的青絲染上顏色,飄搖如霜雪之輕舞,披散如楊柳之垂絲,淩亂如柳絮之無依。

他負手而立。

毛驢低頭撕扯著岸邊的青草。

紅色小鯉魚在清溪水中逆流而上。

阿大又跑到了這裏。他是追著小鯉魚來的,順著清溪,越追越遠,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跑出家門一裏多路。幸好他時常隨父親上山砍柴,也和母親在清溪旁洗浣衣裳,回去之路倒也不難識的。隻恐他玩心太盛,忘了時辰,惹得父母空擔心罷了。

孩童嘛,便是如此。

“活捉”小鯉魚的事情,阿大早便放棄,時至今日,已然斷了念頭,又或者從來沒有過這個念頭,隻當是玩趣而已。可這兩年間,阿大仍舊會來找這條紅色小鯉魚,與它逗趣,看它逆遊,亦或是與它說說話。隻是不知它聽懂與否?想來是聽得懂的。

偌大的矢吾山,隻這一戶人家,再無其他孩童,阿大也唯有將這山間草木、鳥獸蟲魚當作玩伴,以消磨無聊的時光。

隔著幾重半人高的蒲草,阿大依舊看到那道佇立在清溪畔的蒼老身影。

孩童總是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阿大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這矢吾山中生活了這麼些年,好不容易見到生人,怎能不上前詢問一番呢?

毛驢還在低頭啃食著草皮。

阿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毛驢看。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生物。看著看著,一雙小手忍不住慢慢往前伸,不禁想要去摸它一把。

“它會踢你的哦!”

老者的話嚇得阿大立即縮回小手。

眼睛眨眨,阿大歪著小腦袋看著老者褶皺的麵容。

他的雙眸之下有著一雙灰白的瞳孔,渾濁得好似炊煙與霧氣籠罩的星空,你永遠看不清他眼底的星辰,就如同你永遠看不清他的舊事一般,你也永遠看不清他的前路。又有多少人能夠斷言,看得清這腳下之路呢?

大眼睛又眨了眨,阿大扭頭,望著老者目光所視的方向,那裏隻有涓涓流淌的清溪水,以及隨著微風輕輕搖曳的鳶尾花。

“老爺爺,你在看什麼呀?”阿大問。

“我在看那座山。”

“山?”阿大不解。他在矢吾山生活這麼些年,也未嚐發現這山有何不同啊?“山不就是那個山嘍!”

“是啊!這山仍是那個山,這水也仍是那個水。”老者道。

老者說話雲山霧裏的,阿大才這個年紀,自是聽不懂的。也許一個甲子過後,阿大也到了這個年歲,擁有一頭白發,一雙灰瞳,那個時候,他應會明白,這山仍是那個山,這水仍是那個水。

阿大不懂,卻也不想深問,孩童而已,想了解的不過是一些有趣的事情罷了。

“老爺爺,你是從外麵來的嗎?”阿大又問。

“外麵?”老者一愣,旋即嗬嗬一笑。

阿大這孩子自幼便生活在這清溪之畔,未嚐走出過矢吾山,矢吾山之外,可不就是外麵嘍!想想也確是這般道理。

“不錯,我確是從外麵而來。”

聞言,阿大的雙眸瞬間流露出光彩,好奇地問:“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呀?都有什麼呀?好玩兒嗎?”

阿大便如同那困在牢籠裏的飛鳥,困在這矢吾山中,隻能看到這一片天空的雲彩流轉,隻能在這樊籬中撲騰羽翼。也難怪會生出這樣的問題。

老者捋了捋長長的白胡須,不由地感慨。

“外麵的世界啊,是五彩的,也是灰色的。”

“外麵的世界,有蠶絲織就的彩色綢緞,有青磚築成的威武城牆,有駿馬拉著行走的鎏金馬車,有……還有一串一串紅玲瓏般的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那是什麼?可以吃的嗎?”

老者之前說的那些,阿大全都沒記住,隻記得最後的那個冰糖葫蘆。

見狀,老者笑了。孩童果然還是孩童啊!

“當然可以吃啦,而且還很甜哩!”老者笑道。

阿大的腦海中幻想著冰糖葫蘆的模樣,奈何他不曾如過人世,所見所知終究有限,即便孩童的想象力無窮,也不足以勾勒出“紅玲瓏般的冰糖葫蘆”。聽老者所言,冰糖葫蘆是甜的,而阿大在這矢吾山中所食的最甜之物,不過是那長於樹梢之上,形狀怪異的枳椇。

會不會比枳椇更甜呢?

阿大如是想。

看著眼前孩童的可愛模樣,老者終是未能開口。也罷,他這個年歲,正是歡聲笑語之際,他的世界本該是五彩斑斕的,又何必讓一滴灰墨毀了一副童真的畫卷呢?

人間蒼涼,眾生皆苦。

便讓這無憂之人,在這無憂之地,無憂地生活,安好?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紅色小鯉魚又出現了,她時而探出水麵,時而來回遊憩,好不活潑。山中飛鳥在枝梢樆頭鶯歌,清脆而悠揚,如薄磬之擊。

“小友,你想知道的,老夫已告訴於你,俗話說,禮尚往來,你是否也該告訴我一些有趣的事情呢?”老者對著阿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