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眼前有無數張白紗擋住了視線,放眼望去,遠處已是白蒙蒙的一片。
林風吹拂,白紗便隨之飄動起來,竹林四周慢慢升騰起的霧氣開始相互交融。辰時將至,高升而起的日光在半步林的霧氣麵前也不得不低頭示弱,晝夜交替本就是半步林霧氣最為濃厚的時刻,陽光被拖拽進霧氣中,連掙紮的動靜都沒有,就這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茫茫濃霧之中。
霧氣勢頭漸起,仿佛吸收了陽光的能量,白蒙蒙的霧氣也開始發光,發亮。
半步林起霧了。
“老大,起……起霧了……”那個臉上有刀疤的手下不無憂慮地說道。
“莫要驚慌,”虯髯大漢看著麵露怯色的手下,語調帶著命令的口吻,“黑羽霓裳自是一件奇珍異寶,防得住刀槍劍戟,水火不侵,傳言還說連毒水毒氣都莫能奈何的了它。可你們想想,這黑羽霓裳到底隻是被動防禦的寶物,哪能拿來當作武器,論攻擊我看還不如咱們手裏的鋼環刀。咱們人多勢眾,你們四個壓製住這小王八蛋,我來把他這身寶貝扒下來。”
四個手下麵麵相覷,心裏多少有點顧及,萬一書青墨所言屬實,真是定音寺的俗家弟子,那這無異於引頸受戮。
虯髯大漢掃了他們一眼,便知他們心有所慮。
刀幫成員之間與其用上下級的身份來下達命令,不如予以榮華富貴的許諾來得有用。虯髯大漢語調放緩,蠱惑道:“他若真是定音寺的俗家弟子,真有他說的那般厲害,又怎會被咱們一路追殺,幾近喪命?你們可還記得先前咱們數次都差點砍下他的腦袋。依我看來他不僅沒有任何武功,甚至連自己身上這寶貝的來曆都沒搞明白,才錯把黑羽霓裳的作用胡謅成定音寺的絕技金鍾罩。你們四個隻管按住他,我來扒下他身上這件寶貝,到時候咱們再把這寶貝轉手賣出去,哪還用躲藏在這狗屁半步林裏,兄弟們幾個一起去福城吃香喝辣,美酒斟滿,女人管夠,榮華富貴伸手就來。”
盜匪眼裏重視的是什麼?金錢、權勢和女人,無外乎就是這些。
盜匪就是那些對欲望抱著原始追求,進而拋下人所特有的社會性,單純滿足自己欲望的人。如此這般,他們才在普通人眼裏變得那樣危險與粗魯。同時他們也沒有江湖俠士對名譽和名節的愛惜,最終淪為人人厭惡的盜匪。
虯髯大漢深諳此道,他自小就在此道上出生,成長。他見識過太多為了這些欲望之物反目成仇,刀劍相向的人和事。他深知沒有一個盜匪能在這番說辭下不為所動,事實也正如虯髯大漢所料想的那般。
四個手下按捺不住他口中的誘惑,一個個摩拳擦掌,像餓急了的野狗一般撲向書青墨,一哄而上把他按倒在地上。書青墨沒想到自己的謊言這麼輕而易舉地就被識破,這些盜匪簡直像瘋狗一般,無論自己如何奮力反抗仍無法掙脫開來。
虯髯大漢聳聳肩膀,舒展筋骨,臉上橫肉歪七扭八聚到一起,笑容逐漸猥瑣起來。他往前兩步蹲下來,伸出雙手就要扒下書青墨那身黑羽霓裳,手伸在半空中,耳中幽幽升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微弱卻字字清晰,語調清冷幽遠,“他是我的了。”
正疑惑,忽聞“嗖”的一聲響,隨後是什麼東西打到一旁竹子上的悶響。虯髯大漢明確感受到了危險,可為時已晚。最先是左手手指感到一絲刺痛,像被針紮一般,隨後左手手掌傳來一陣暖意,緊接著是痛徹心扉,骨肉分離的劇痛。驟起的恐懼使他的雙眼無法看清麵前的景象,好似半步林所有的霧氣都往他雙眼裏鑽,一片模糊的紅。
他奮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憑借多年的盜匪經驗,他調整呼吸,放緩心跳,視線也就慢慢清晰了起來。目光落在自己左手上,左手手掌僅剩拇指一指孤零零的立著,其餘四指被某種利刃削掉,切口整齊平整,正不斷往外冒著鮮血,鮮血往下染紅了整個手掌。
他隱約聽聞鮮血噴湧而出的“咕嚕咕嚕”聲。他用右手壓住手腕試圖止住這不斷往外冒騰的鮮血,但鮮血噴湧的勢頭完全沒有減弱。他咬緊牙關,放手一搏,強忍劇痛高舉左手,右手在懷中胡亂翻找,翻出各式各樣或新或舊的瓶瓶罐罐,把這些瓶罐口對著傷口一通搗騰,撕下自己的袖口把傷口包紮起來。
虯髯大漢的四名手下不約而同地鬆開壓製書青墨的雙手,齊刷刷地站起身來轉頭望向黑湖。那艘烏篷船正往這邊緩慢駛來,那女子依舊盤腿而坐,可雙眼卻緊緊盯著破亭這邊。剛剛那一句清冷悠遠如鬼魅一般的話語一定是她說的。如此對手,根本就沒有任何勝算。他們何曾見過這般場景,全都慌了神,嚇破了膽,猶如驚弓之鳥。
虯髯大漢見狀轉頭望向發出悶響的方向,他要確認到底是什麼暗器傷了自己。這一眼,他瞬間麵如死灰,嘴唇發白,牙關不由自主得上下碰撞。
一股最原始的恐懼瞬間由內而外纏繞全身,深入血脈,撕扯血肉,一陣惡心反胃,肚子開始抽搐,頭暈目眩,一口氣猛地上湧,便嘔吐了出來,直到苦澀酸臭的青綠色胃酸充斥整個嘴巴,胃裏依舊不斷抽搐著。餘光瞥見自己的四個手下滿麵恐懼,渾身顫抖,正欲逃命。
“別……”
虯髯大漢強忍惡心與劇痛,用勁全身的氣力喊出第一個字時,他那四名手下的咽喉處升起一朵嬌豔欲滴的紅花。紅花撐破喉嚨,往上挺拔高升,升至高點結出一朵蓓蕾,隨即怒放盛開;往下紅花紮根喉嚨,向身體內部汲取養分,抽取靈魂。他們四人表情從驚恐到萎靡,身體扭曲收縮,所有的能量全都供給那朵耀眼的紅花。
沒有一絲一毫的慘叫聲,一切就像初春到來的那個清晨,所有的花兒都約定在這個早晨盛開綻放,在寂靜無聲之間悄悄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