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非是歸人(1 / 3)

三月十四,卯日衝乙酉,歲煞西,宜求嗣。

黑雲壓城城欲摧。

無歌鎮西,此處屹立一百零八座墳塔,墳塔四周遍地是森森白骨,墓碑被風沙侵襲,已看不清楚碑上名姓。大風拔地而起,飛沙走石,如鬼哭神嚎,陰森鬼魅。一隻白頂黑鷹在上空盤旋,似隨時在準備覓食。

這處墳場埋葬了虞人,也埋葬了羯人、樓蘭人、匈奴人、甚至大食人……

任憑你曾是蓋世英雄,或是無名小卒;正派大俠或是邪道巨擘。百年後都是一抔黃土,一堆白骨。

可憐人世苦,一入江湖歲月催,隻歎幾人回。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他已經很久沒感受過腳踩著實地的感覺了,在屋頂時,他喜歡那種在高處,聽大風吹,望著西風中展開的大旗,什麼也不用想,隻取一杯天上水,敬明月,敬孤獨。

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酒,來到無歌鎮後,他從未像今天這樣冷清。身邊的空酒壇愈多,他反而愈發清醒。

阿絮麵色蒼白,望著屋頂上那個冷清的背影,冷冷清清的月光,拉長了她的影子,也將她染得冷冷清清的。

於是她也躍上屋頂,輕輕地拿過他遞來的美酒,也故作豪爽舉壇倒飲,數巡後她的衣裙浸濕了,她的臉也熏醉了。

他在笑。

她也在笑。

她第一次嚐女兒紅,原來這種酒確是極為好喝。

“今晚月色真美。”他忽然說道。

“是啊,今晚月色真美。”阿絮也說道。

突然,阿絮被橫腰抱起,驚得一聲呼喊,卻仍是握著酒壇不放。

簾外月光如瀑,西風大旗搖曳,鬥室一燈如豆,簾內不勝春色。

那日後,林方便不再登上屋頂,每日隻是淡淡地笑著。

他每日於客棧中跑堂,托盤拿得又正又穩。於後廚切菜切肉,切得又快又好。他甚至每日都還去對街的鐵匠鋪,和鐵匠酣暢對飲,學打鐵鍛造。

這一切,讓何歡這個意外的訪客,感覺不可思議。

自從前些日他被救下後,靜養旬日終是痊愈。然而阿絮派人嚴密將何歡監視起來,不許與林方說話,也不許打聽林方的任何事情,更不許何歡在鎮中走動。

直至某日,何歡終於無法忍住,打倒兩個看守後,闖入客棧,他大聲質問阿絮道:“你可知他是天下劍手皆萬分敬仰的劍神淩無垢,你怎可讓神劍蒙塵!”

“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阿絮撫著小腹,用一種無法言喻的溫柔神情望著遠處正打鐵的林方說道,“世人隻知淩無垢是所謂的劍神,又何曾知道為了背負這兩個字,他又失去了多少快樂。”

何歡一怔,竟無法反駁。

“五歲學劍,六歲解劍譜,七歲時已可將使出十套完整的劍法。大多數像他那種年紀的孩子,還在穿開襠褲。世人隻知淩家莊公子世無雙,卻未曾想過他背負了多少不該背負的東西。”阿絮淡淡地說道,“我雖非劍手,卻也能理解他十年無敵的孤獨。他得了個劍神名號,把淩家莊改名為無塵劍廬,追求一條虛無縹緲的神劍道。無塵無垢無咎?他敗了好,敗了就能卸下這重擔,真正做一回他自己了。”

何歡沉默不語,幾次張口欲言,竟不知該如何說起,隻是說:“可淩無垢一身劍法,豈不埋沒了?”

阿絮說道:“埋沒了又如何,你認為有這一身絕世的劍法,他就過得快樂嗎?”

何歡歎氣道:“我隻是覺得可惜,像劍神這樣的人物,若是湮沒在這樣一個小鎮子,總歸是讓天下劍手少了一柄瞻仰的神劍。”

阿絮隻是笑笑,又說道:“小何,我已知道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將來必成大器。但我們這個鎮子不適合你,無歌鎮中無歌弦,滿目皆是傷心人。留在這個鎮子的,都是忘記過去的傷心人。如果你不願放棄你的過去,那你還是快離開吧。”

“可是我……”何歡說道,卻不料剛說出三個字,隻聽阿絮忽而高聲喊道:“老娘的意思是讓你快點滾,聽不懂嗎?”

驚得何歡竟喏喏不敢言,隻得狼狽退去。那一日神刀斬之威,依然曆曆在目,何歡實在是無法想象,眼前這個看似瘦弱的女子竟然能一刀化繁為簡,以黃金刀氣橫掃人馬盜,三十多個羯人瞬間被斬殺。實在是令他嘖嘖稱奇。

後來他發現,這個鎮子竟然有無數高手,不僅老板娘是高手,衰老的掌櫃是高手,跑堂的小二是高手,打鐵的鐵匠也是高手,養馬的漢子是高手,就連隔壁篩麵的老太婆竟也是高手。甚至屋頂上還有一個十年無敵的劍神淩無垢,自然更是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