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隨著一聲長嘯,一列火車從遠處快速駛來。
車站的廣播正在播放:“北京至湛江的G102次列車快到了,請乘車的旅客收拾好行李準備進站上車。”播放幾遍,列車已“吱”的在車站停了下來。
此時北風正冽,吹得鐵路邊的鐵皮屋頂“嘩嘩”直響。
第16節車箱上,走下一對青年男女,男的高大瘦削,穿著一件過膝大袍,女的嬌小清秀,穿著一件杏黃毛衣。
“到河唇了!到河唇了!”那女子歡快的向前跑去,在一棵大榕樹下繞了一圈,又跑了回來,見那男子還在慢條斯裏的走著,拉著那男子的手就向前衝。那男子臉色微慍,把手一縮,叫道:“幹嘛?”“你就快點嘛!”那女子嬌嗔。那男子撓了撓頭,說:“等一會見到你父母,我真的不知怎樣說才好。”那女子笑說:“你也不要緊張,凡天下的男子第一次見嶽父嶽母都是這樣的。”“我還沒有答應要娶你呢,怎麼就叫嶽父嶽母了?”那男子臉上露出了笑意。那女子一下樂了,笑說:“我已經叫你爹娘為爸媽,我爹娘自然就是你嶽父嶽母了!”那男子說:“那是你自個兒叫的,我可沒有逼你,你別想我把你爸媽叫爹娘!”“好好,不叫就不叫。”那女子說,抓著那男子的手又向前走,說:“快點!我媽叫我下車就趕緊回去,別讓他們等急了。”
那男子把手一甩,把那女子的手拋開,生氣的說:“你急什麼!”走到一邊的大榕樹下,在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那女子本是笑容滿麵,冷不防給甩開,一下臉上掛滿了寒霜,氣忡忡的走過來,抓著那男子的手用力一拉。那男子用力回扯,並沒有站起。那女子拉了幾下,臉色脹得通紅,忽然手一鬆。那男子羅穿明萬料不到她此刻鬆手,力氣回衝,“叭啦”一聲,仰跌在硬底水泥地板上。那女子何達燕拍手歡笑,叫道:“小娃娃,真好誇,踩到蕉皮摔痛瓜,回家哭訴爹娘前,惹得皮肉一身打!”
羅穿明屁股已被摔得熱辣辣的痛,見何達燕不但不過來關心詢問,反而開心的大笑,當即氣湧心頭,騰地立起,大踏步向售票廳走去。何達燕大驚,急問:“你去哪裏?”“回去!”羅穿明冷冷的說。何達燕一聽,更是慌了手腳,急跑上來,說:“今天過來是見我爹娘的,人還沒有見到,怎麼就能回去了呢?”“要見你自個兒見去!”羅穿明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走。“你當真不見?”何達燕的語氣已帶著哭泣。“不見!”羅穿明的話聲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
何達燕心裏委曲,眼圈一紅,坐倒在地上,哭叫:“哎喲,這叫我怎麼辦呀!爹媽在家裏急著要見他們的女婿,我這麼自個兒回去,他們一定把我打死不可!”此時車站裏的人來人往,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坐在地上,都投來好奇的眼光。羅穿明急忙俯身把她扶起,說:“你這是幹嘛?”何達燕哭著說:“在我爹媽那裏,我把你吹上了天。等一會如果見我一個人回去,他們一定說我騙他們,會打我。”羅穿明聽她這麼一說,一時作聲不得。
何達燕眼珠子轉了幾轉,輕聲說:“你關心我,怕我被爹娘打,是吧?”“達燕!”羅穿明說,“不是我不想去見你父母,我是覺得你送我爹媽那麼多的禮物,我卻沒有任何禮物送給你父母。你父母是大富人家出身,我怕他們見怪。”何達燕笑說:“我早就為你準備好啦,”手往衣袋裏一掏,掏出一個玉兔和金表,說:“這玉兔送給我媽媽,金表送給我爸爸,保證他們一定喜歡!”
“這是你的東西,又不是我的!”羅穿明說。何達燕把玉兔金表塞進羅穿明的衣袋裏,笑說:“這樣不就是你的了嗎!到時你不說我不說,誰又知道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我可沒有這麼厚臉,”羅穿明生氣的說,“拿人家女兒的東西送給人家,虧你想得出。”掏出玉兔金表,塞回何達燕手中。何達燕又把玉兔金表往羅穿明手中塞去,羅穿明伸手擋住。何達燕急得直跺腳:“這是我送給你的,你再把它送給他們,這樣不就行了嗎!”“我從來沒有送給你什麼禮物,不敢接受你如此貴重的東西。”羅穿明絲毫沒有接受的意思。
何達燕塞了幾次都被擋回,心中又氣又躁,一下把玉兔金表扔在地上,說:“你不要是吧,我現在就踢碎它。”見羅穿明輕哼一下,一時氣湧心頭,提起高跟皮鞋,用力的一腳踢去。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皮鞋,本來重心前傾,已是難以站穩,此時這麼一踢,一時重心後傾,把握不穩,重重的摔倒在地,痛得她呱呱大叫。
突然左側傳來“哈哈”笑聲。何達燕瞪著淚眼望去,隻見一個破衣垢臉的小乞丐蜷縮在一個滿是煤渣的牆角裏,正向這邊望來,那笑聲正是從他口中發出。何達燕此時正氣積心頭,見被乞丐取笑,更是心怒難平,大吼:“死叫化,笑什麼?”小乞丐伸了伸舌頭,扮了一個鬼臉。
何達燕出生大貴之家,自小嬌生慣養,哪曾遇到這等氣受!她順手一摸,摸起地上那隻玉兔,當下也沒有多想,用力向那個乞丐砸去。那乞丐瘦小輕快,翻了一個跟鬥躲了開去。那玉兔“砰”的砸在石牆上,四散碎開。何達燕怒極,那玉兔是她爺爺送給她的,自小陪伴著她,一直對它甚是愛惜,現在她爺爺早已故去,這是她唯一用以思念爺爺的東西。她之所以對羅穿明說是自己買的,是想不讓羅穿明知道是自己如此珍貴禮物而收下,自己內心潛意識卻在責怪:“我連如此珍貴的東西都願意交給你,難道你還要如此待我,不給我心兒好受麼?”現在見玉兔因小乞丐而被砸碎,那還了得!當下也顧不上腳痛,脫下高跟皮鞋,雙手提住,追了上去。小乞丐早已意料在裏,向側邊跑開。
何達燕嬌嫩虛弱,腳下受痛,哪裏追得上小乞丐!小乞丐也不跑遠,隻是不緊不慢的在前跑。何達燕在鐵道邊的亂林中追了一陣,已是氣喘連連,回頭望見羅穿明還站在遠處,嘴上掛著微笑,更是怒盛,大叫:“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還不過來追!”“誰跟你瘋鬧!”羅穿明淡淡的說。
何達燕又追了一會,一腳踩在一塊尖石上,“哎喲”痛叫,撲跌在地麵。羅穿明大驚,急跑而來。何達燕的腳底已被尖石刺破流血,疼痛難擋,抬頭看見那小乞丐在前麵扭著屁股,拉長聲音在叫:“追呀!快來追我呀!”她內心氣極,也顧不上疼痛,撿起皮鞋,竭力追去。
那小乞丐在亂林中跑了一會,跳向路邊煤渣,何達燕跟著追上去。她本是愛美之人,左邊的絲絨肉襪早已被鮮血染紅,現在又踩向煤渣,更是肮髒不堪。她又急又氣,又痛又恨,緊抓皮鞋,用力向那小乞丐砸去。小乞丐側身避開,順手把皮鞋撿起。隻聽“鏘”的一聲,一隻鞋幫已給小乞丐在電線杆上敲斷。
何達燕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這雙鞋是她在鞋店精心挑選,甚是愛惜,這還是她第一次穿,現已被小乞丐敲斷毀壞,哪還得了!她大喊一聲,拾起路邊幾塊石塊,向小乞丐劈頭擲去。小乞丐左躲右閃,終有一片石塊躲閃不及,被砸中了前額。那些石塊是鋪鐵路所用,皆是堅硬尖利,小乞丐額頭當即破口流血。他左手捂額,右手把皮鞋扔向鐵路邊的破屋瓦麵,幾步向前,拾起何達燕扔在地上的金表,飛也似的向前跑去。那塊金表是何達燕叫一個留學生在美國買的,花了五千多元,心裏哪裏舍得!可追了一會,那個小乞丐已消失在牆角那邊。
那小乞丐名叫黃飛。他穿過幾條街,見何達燕不再追來,這才停下。
他逃跑時心中氣急,倒沒覺得怎樣,現在停了下來,隻覺額頭傷口在凜冽的寒風中裂心似的疼痛。他向來獨來獨往,以乞討度日,受人打罵受傷可是常有的事,這點兒小傷,對於他來說倒也算不了什麼。他低下頭,從破衣下擺撕下一截布片,把頭額傷口纏住,掂了掂手中的金表,蹦蹦跳跳向前跑去。
此時已是傍晚,天色漸黑。黃飛順著馬路慢慢而走,耳聽著響聲“嗒嗒”,一列火車從側邊的鐵路快速駛過。
“賣糖葫蘆!又酸又甜的糖葫蘆!”前麵傳來一陣叫賣聲。黃飛抬起頭,隻見遠遠的鐵路隧道轉角處,一人挑著一盞燈籠慢慢走來。那人邊走邊吆喝,不多久便走到了黃飛身前。黃飛定神一看,卻見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左手挑著燈籠,右手提著一把糖葫蘆,正在艱難的向前走,微弱的燭光下,照著他滿是傷痕而蒼老的臉。
“葫蘆多少錢一串?”黃飛問。那老人停下了腳步,說:“這些五分錢一串,那些一角錢一串!”“好,我買一串五錢的!”黃飛從草把上取下一串葫蘆,另一隻手伸入破衣袋裏掏錢。“對不起,我的錢用完了!”黃飛臉露愁容。那老人本來滿臉笑容,聽黃飛這麼一說,臉色一沉,怒說:“沒錢你買什麼?”伸手就要奪回,燭光下見黃飛雙手烏黑,忙又把伸出的手縮了回去。
“我沒錢,你拿回去吧!”黃飛把葫蘆遞過去。那老人見那串葫蘆給黃飛抓得滿是汙垢,哪裏敢接!怒罵一聲:“死叫化!”從黃飛身邊走過,慢慢遠去,隻聽他口中喃喃的說道:“活見鬼!”
黃飛心中大喜,提起葫蘆,咬下一顆,隻覺入嘴酸甜,異常可口。他已半天沒有東西下肚,已是饑餓,現在葫蘆入嘴,饞涎滿口,不用多久,一串葫蘆已全部入肚。
此時已到了鐵路隧道道口,一列火車正從上麵鐵路飛快駛過。黃飛正要走入隧道,忽聽一陣細細的哭聲從側邊傳來。黃飛定了定神,側耳細聽,隻見呼呼風聲和遠去列車的聲音外,別無他聲。他黯然一笑,正想起步向前,又一陣哭聲從右側傳來。此時沒有火車聲音吵雜,黃飛聽得真切,正是嬰兒的聲音。他心頭一怔:“這裏地僻山野,哪來的嬰兒?”急地回走。那聲音時斷時續,黃飛順聲而尋,幾分鍾後,來到一個水洞洞口。那水洞好大,是排鐵路車站積水之用,現在已到了寒冬,雨水稀少,水洞早已幹燥。
“哇——,哇——”又一陣哭聲從洞裏傳出。黃飛從衣袋摸出火柴,取了一根擦亮,鑽進水洞。那水洞好長,陣陣冷風從洞裏吹出。黃飛走了幾步,火柴便被一陣冷風吹滅。他又取了一根,重新擦亮,這時他才發現,前麵五步之處,一個紙箱內裝著一個嬰兒。他快步奔近,又擦亮一根火柴,借著亮光,隻見一個出生不久的女嬰已蹬開身上包纏的繈褓,全身凍得紫黑,顯是被扔棄多時。繈褓一角繡著一個鮮紅的“袁”字。
黃飛自幼被棄,幾年的奔波困頓,惹人白眼,早已養成了冷漠的心態,可此時見到這個女嬰,如同見到多年前的自己,一時憐憫心盛,忙把女嬰抱起,從洞裏鑽出。女嬰仍是哭聲陣陣,黃飛哄了一會,見女嬰仍止不住哭聲,心想她一定餓了,當下把女嬰貼在胸前,彎身弓背,用身體擋住寒風,快步向車站跑去。十多分鍾後,來到一間飯店前。飯店老板正要關門,黃飛快步奔近,伸手一推把門推開。
那“飛來客”飯店老板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烏黑乞丐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闖進來,張手攔住,叫道:“出去,出去!”心裏隻想:“今天可真是晦氣,客人沒來一個,卻來了一個要飯的。”黃飛心慌意亂,急聲說道:“老板,給我妹妹一點吃的吧!”“不給不給,出去出去。”老板何來德臉色早已鐵青,見黃飛仍然立在那裏,臉麵一下扭曲,從牆邊取過一把掃把,高聲怒吼:“你究竟走不走?”見黃飛仍堅木般立住,盛怒之下,叫了一聲:“媽的,今天這麼晦氣,都是你這個死叫化帶來的!”掄起掃把就劈頭打去。要是往時,黃飛早已縮身閃開,但此時隻是低頭抱緊女嬰,於自己全然不服。那掃把從他臉上劃過,堅硬的掃把把他頭上包紮的布條扯了下來,額頭的傷口立時又鮮血直流。
黃飛定定的立在那裏,淒聲說道:“老板,請你開開恩,給我妹妹一點吃的吧!”何來德見黃飛不躲不閃,隻是護著嬰兒,倒也覺得奇怪。他輕咳一下,說:“好,我給你們一點好吃的。”從牆角拿來一隻瓷盤,隻見盤上魚骨剩飯,已是餿臭萬分,是用來喂狗的。屋外的黑狗見主人拿了它的飯食,衝了進來,惡狠狠的瞪著黃飛。
黃飛哪曾得過如此氣受,飛腳踢翻瓷盤,大踏步走了出去。身後傳來陣陣陰森森的嘲笑聲。
黃飛一連問了幾間飯館。飯館的人見他是一個乞丐,或是揮手驅趕,或是裝聾扮啞。此時北風更猛,天氣更冷,女嬰哭叫多時,已沉沉睡著。黃飛望了她一眼,不覺悲從中來,心想:“我三歲便被父母拋棄,幾年下來,受盡世人的白眼。一直以來,我以為我的身世是最悲慘的,可小妹妹的身世,比我更慘,隻出生幾天便被狠心的爹媽拋棄,不理不管了!”
他蜷縮牆角,呆呆的望著車站來往的人流,一顆心卻空空蕩蕩地,如同不在己身。耳聽響聲“呼呼”,一陣風從左側吹來,他忙把女嬰裹緊,背過身去。那陣風把他破爛的草衣撩起,冷氣透體,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女嬰仍是一動不動,一張小臉已變成了灰紫。黃飛心頭猛然一震,伸手到女嬰鼻子一探,竟探不出一絲鼻息。他的心如同刀剜般劇然大痛,淚水已湧了出來,忙牽過右邊衣角,擋住來風,俯下身去,把臉麵湊到女嬰鼻上,摒氣細察,這才探得女嬰有細微鼻息。
黃飛熱湧心頭,當下也顧不得別的,猛地衝進馬路對麵的“好萊閣”飯館。飯館老板見他又衝了進來,正要伸手驅趕,黃飛已從他腋下鑽了過去,走到飯盆過,往衣兜裏裝了幾勺飯,轉身就要離開。店老板哪曾見過如此蠻橫之人,“砰”的把門關上。
黃飛見前無去路,掃視一下飯館,見菜房窗口大開,幾步便奔跑過去。店老板飛步追來,見黃飛正要越上窗台,情急之下,抓起桌上盤碗猛力砸向黃飛。黃飛本能避開。店老板越過幾張桌,又從桌上抓起碗筷砸向窗口。隻這麼幾下,便已趕到窗邊。黃飛急忙退出菜房。店老板又追了出來,繞著店桌追了一圈。黃飛滾跌帶爬出身,平時奔跑較快,可是此時抱著嬰兒,又是饑凍已久,手腳凍麻不便,跑了一陣,漸覺體力不支,眼看就是被店老板追上,慌急之下,身子一彎,鑽進了廚房的廚台下。那廚台是一塊長長的花崗岩板做成,岩板一邊靠牆,另一邊以一排泥磚徹就。廚台下麵,是排水之用,肮髒奇臭。店老板追到道口,不敢入內,怒罵:“死叫化,出來!”黃飛不答,鑽到裏壁,坐在地上,呼呼喘氣。
店老板又罵了一會,見黃飛一聲不出,登時大怒,抓起一疊盤碗,猛力向裏麵砸入。黃飛低頭護著女嬰,任由盤碗砸在自己的身上。隻聽“乓乒”之聲,盤碗已盡數摔碎。店老板砸完一疊又取來一疊,五疊盤碗過後,已覺心疼,舍不得再砸,隻是內心憤懣,已到了極點。他輕咳一聲,輕聲說道:“小弟弟,你出來吧,叔叔再也不打你了。你要東西喂你妹妹,你就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