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3)

時間就這樣過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就幾乎不會覺出鬥轉星移。王琦瑤在打針的同時,還從裏弄辦的羊毛衫加工廠裏接一點活。五鬥櫥抽屜裏,那盒金條,她隻動過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時,托了康明遜去兌換的,等兌來了錢,她卻一分沒用,因為意外接到一批毛線活。她幾個晚上沒睡覺,賺來了孩子的醫藥費和營養費。雖然差點兒累倒,可是想到那筆財產完好無缺,卻是倍感安慰。當王琦瑤明白嫁人的希望不會再有的時候,這盒金條便成了她的後盾和靠山。夜深人靜時,她會想念李主任,可她怎麼想李主任卻也想不起來,李主任的麵目都是零碎著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拚在一起便拚不攏了,好像當年他和失事的飛機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時,也把王琦瑤記憶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鑽心疼痛,卻早被以後多次的重複淹沒了。與李主任的生離死別,回想起來,如噩夢一般,是被現實淹沒的。別後的經曆,一層層地砌起來,砌牆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層,知道是有,卻覺不出來。如今,唯一的看得見,摸得著,便是這個西班牙風雕花的木盒了。而就這一點,卻是王琦瑤的定心丸。王琦瑤禁不住傷感地想:她這一輩子,要說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長地久,但到底是有恩又有義的。

日子很仔細地過著。上海屋簷下的日子,都有著仔細和用心的麵目。倘若不是這樣專心致誌,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最具體最瑣碎的細節上,也許就很難將日子過到底。這些日子其實都是不能從全局推敲的。所以,在這仔細的表麵之下,是有著一股堅韌。這堅韌不是穿越急風驟雨的那一種,而是用來對付江南獨有的梅雨季節。外麵下著連綿的細雨,房間的地板和牆壁起著潮,黴菌悄無聲息地生長。那一點煨湯或是煎藥的小火,散發出的幹燥與熱氣,就是這堅韌。所以,這堅韌還是節省的原則,光和熱都是有限,隻可細水長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標。

那些深長裏巷裏的夜聲,細細碎碎的,就是這小日子的動靜,它們走著比秒還小的毫秒的步子,難免是嘰嘰喳喳,雞毛蒜皮的,卻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很紮實地往前去。歌和哭都是聽不大出來,悶在肚子裏的。隻有當你看見迷霧籠罩弄堂的上空,才會發現它的憂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為這些殷實的日子提供了好資源,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著溫飽的和暖氣流,它決非奢華,而是一股樸素敦厚的享樂之風。春天的街景,又恢複了鮮豔的色彩,滋養著不失常理的虛榮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隱隱的卻勃勃的生氣,靜中有動。夜晚的燈光,雖稱不上是燦爛輝煌,卻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每一點光都有用處,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沒一盞是虛設。這城市就像受過洗禮似的,有了平常心。這就是一九六五年這城市的內心,塵埃落定。程先生恢複了他的攝影間,在那裏度過他的節假日。當燈光亮起的時候,他有著平靜的心境,就好像一個遊子終於回了家。他的興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長,就是拍攝肖像。開始是附近理發店請他幫忙拍發型模特兒的照片,後來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逐漸就有一些年輕貌美的女性來造訪他的攝影間。此時程先生已經四十三歲,在年輕人眼裏可算得上老頭。本來就是拘謹嚴肅的性情,不輕易動心,大半生全叫一個王琦瑤占了去,耗盡了情感和興趣,如今就再無半點兒女情長的心了。在他眼裏,那一個個美人都是木胎泥塑,隻有觀賞的價值。隻是不知是因年紀增長,還是因王琦瑤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過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製勝的表現,於尋常處見魅力。程先生不輕易接受請求給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寧少勿濫,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個人坐在暗房,隻一盞紅燈照耀,萬物萬事全退於黑暗之中,連自己都一並退去了。藥水中浮現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蟬蛻一般的,內裏是一團虛空。他全心都在這些姣好麵容的明暗深淺的對比之中,尋找著最協調的關係。當一切完畢,他輕輕籲一口氣,邊上一杯咖啡早已涼了。他任那咖啡擱著,關上紅燈,在黑暗中摸出房間,走進臥室,上了床。上床後他還要吸一支雪茄,這是他新近培養的愛好,也是豐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贈賜。雪茄的煙霧好像安魂香,之後,程先生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