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2)

蔣麗莉正在填寫入黨申請表格,個人履曆裏中學這一階段,需一個證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瑤。王琦瑤真是久遠的事情了,想起來都是懷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實。這十多年來,她過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曆來的狂熱,接受這生活裏不堪承受的一麵。從前放縱任性的衝動,這時全用在約束檢討自己。她的積極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麼樣的事情,她都要做得過頭。她自知是落後反動,於是做人行事就都反著她的心願來,越是不喜歡什麼,就越是要做什麼。比如和丈夫老張的婚姻,再比如楊樹浦的紗廠。她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有點像演戲,卻是拿整個生活作劇情的。她的入黨問題很令黨的組織頭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這麼革命法的。她幾乎每半年要向組織寫一份彙報,有點挖心控肺的,用詞造句也相當過火,即便是對組織,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一年,這種狂熱病蔓延得很厲害,一般都有一頂小資產階級的帽子,其實也難說是哪個階級的,各有各的病根,是連自己都不清楚的。

從大樓裏出來,蔣麗莉和程先生就去乘電車,兩人一路都無話,聽著電車當當地響。這好像是那千變萬化中的一個不改其宗,淩駕於時空之上的聲音。馬路上的鐵軌也是穿越時間隧道的,走過多少路了也還是不改其宗。下午三點的陽光都是似曾相識,說不出個過去,現在,和將來,一萬年都是如此,別說幾十年的人生了。下了電車,穿過兩條馬路,就到了平安裏。平安裏的光和聲是有些碎的,外麵世界裁下的邊角料似的,東一點西一點,合起來就有些雜亂。兩人走過弄堂,也是默默無語。有一些玻璃窗在他們頭頂上碰響,還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們頸窩裏。走到後門口,程先生就從口袋裏摸出鑰匙。蔣麗莉的眼光落在鑰匙上,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待程先生發現,便迅速閃開。程先生稍有些窘,想開口解釋什麼,蔣麗莉已奪路而進,走在了前頭。王琦瑤已經醒了,卻還睡在被窩裏養神。房間裏拉著窗簾,有些暗,一時沒認出蔣麗莉來,等她認出,蔣麗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頭看她。兩人幾乎是臉對臉的,眼睛就不動了。其實隻是一秒鍾的時間,卻有十幾年的光陰從中關山飛渡,身心都是飄的,光和聲則是倏忽而去。然後,王琦瑤從被窩裏坐起,叫了聲“蔣麗莉”。蔣麗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銳利地一瞥。王琦瑤本能地往下縮了縮,反是畫蛇添足。蔣麗莉的臉刷地紅了,她退後幾步,坐到沙發上,臉朝著窗外,一言不發。房間裏的三個人是在尷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尷尬中重聚,宿債末了的樣子。窗簾上的光影過去了一些,窗下的嘈聲也更細碎了。蔣麗莉說要走了,那兩人都不敢說留她的話,是自慚形穢,還是怕碰壁。程先生將她送到樓下,再回到房間,兩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蔣麗莉是誤會了,但這誤會卻有些稱他們。動的意思。

晚上,兩人各坐方桌一邊剝核桃,聽隔壁無線電唱滬劇,有一句沒一句的,心裏很是寧靜。他們其實都是已經想好的,這一生再無所求,照眼下這情景也就夠了,雖不是心滿意足,卻是到好就收,有一點是一點。他們一個負責砸,一個負責出六,整的留著,碎的就填進嘴了。王琦瑤破例沒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墊了個枕頭,問道:大約是什麼時候生呢?王琦瑤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內的事了。程先生不覺有些緊張,王琦瑤倒反過來安慰他,說做什麼事情都沒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這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說別的不怕,就怕要生時身邊沒有人,無法送去醫院。王琦瑤就說,這生孩子也不是立時三刻的事情,說是要生,也須一天半天的。聽她這麼說,且還很沉著,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說,不知道這孩子是男還是女。王琦瑤說,希望是個男的。程先生問為什麼。王琦瑤說做女人太不由己了。兩人就都沉默了。這是他們頭一次提及這個未出世的孩子,這是一個禁區性質的話題,雙方都小心地繞開著。如今一旦說及,就好像克服了一個障礙,有一些較深的情和義交流貫通,兩人更親近了一些。剝完核桃,已是十點,王琦瑤讓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樓,聽見後門響過,才檢查了門窗,洗漱就寢。

§§§第四節

14.分娩

這天,程先生下班後到王琦瑤處,見她臉色蒼白,坐立不安,一會兒躺倒,一會兒站起,一個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顧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趕緊去叫來一輛三輪車,扶她下樓,去了醫院。到醫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來買些吃的做晚飯。再回到醫院,人已經進了產房,晚上八點便生下了,是個女孩,說是一出娘胎就滿頭黑發,手腳很長。程先生難免要想:她究竟像誰呢?三天之後,程先生接了王琦瑤母女出院,進弄堂時,自然招來許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瑤的母親接來,在沙發上安了一張鋪,還很細心地準備了洗漱用具。王崎瑤母親一路無言,看程先生忙著,忽然間說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東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說什麼,喉頭卻硬著,待咽下了,又不知該說什麼了,隻得裝沒聽見。王琦瑤到家後,她母親已燉了雞湯和紅棗桂圓湯,什麼話也沒有地端給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當沒這個人似的。過一會兒,就有人上門探望,都是弄堂裏的,平時僅是點頭之交,並不往來,其時都是因好奇而來。看了嬰兒,口口聲聲直說像王琦瑤,心裏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誰。程先生到灶間拿熱水瓶給客人添水,卻見王琦瑤母親一個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靜靜地抹著眼淚。程先生向來覺得她母親勢利,過去並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在樓下叫王琦瑤,她連門都不肯開,隻讓老媽子伸出頭來回話。這時,他覺著她的心與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瑤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後,懾略了一會兒,說道:伯母,請你放心,我會對她照顧的,說完這話,他覺著自己也要流淚,趕緊拎起熱水瓶回房間去了。